最初是因为赵浔年纪小时,棋艺是谢燃教的,谢燃擅长黑子,便让赵浔执黑,方便教学。
但等赵浔长大一些,事情变慢慢变得有些微妙。
黑子后出,本质上是技高者让,来源于高位的自信和傲慢。但谢燃很早便看出,赵浔表面温容不羁,言笑晏晏,其实骨子里又疯又犟,不愿屈居人下,因此,有时,谢燃便也哄一哄赵浔,愿意让一让他,做一次低位者。
而更少见的是,这日,谢燃执白先行,却反而竟然输了。
这是赵浔十多年来,第一次赢谢燃。
赵浔却并未面露喜色,反而微微皱眉:“老师,您是否身体有恙?刚才下棋时,我看你似乎神思不属,气息不继。”
谢燃将棋子掷回棋篓,淡淡道:“想多了,你进步很大。我昨日吹了风,有点头疼,再加上执白反而有些不习惯罢了。怎么,人有失足……还只许你老师赢,不许偶尔输一回吗?”
他甚少用这种带些慵懒的调子说话,甚至还带出了些隐秘的亲近感。听的赵浔心神一动,一瞬都忘了词。
赵浔见谢燃确实面露疲色,便起身为他披上裘衣,笑道:“天色不早了,那我便送老师回府休息吧。”
他亲自给谢燃系上披风,又递来一个暖手炉,温声道:“既然昨日吹了风,老师一定要仔细保暖。我瞧着今日这天气晚上还得下雪。回去后务必叮嘱仆役多烧点炭。我上回去,觉得您那边的炭多少有些烟尘味,这回封王宫里赏了些东西,我已经把好用些的银骨炭和金丝炭都送至侯府了,您且记得用。”
赵浔披外套、奉手炉、系披风等一连串小动作,总是无可避免的发生一些肢体接触,其实动作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谢燃年少时,也有书童侍女会整理衣着。
只是赵浔似乎做的格外细致缓慢,谢燃甚至能敏感的感到对方温热指尖划过皮肤的触觉,赵浔每动一下,他都觉得那片皮肤一酥一麻,一件披风传完,简直要整出半身不遂。
谢燃一看赵浔还要给他整理交领,不知为何,只觉头皮一麻,脑海里不知怎的又出现了那阴魂不散的温泉渡血之景。
他后退半步,强笑道:“殿下折煞臣了……谢某自己来,自己来。”
但谢公子不知是因为实在金尊玉贵,不食人间烟火,没干过活,还是太过紧张,竟然手一抖,直接把自己的领口扯散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和一片苍白的锁骨。
谢燃:“…………”
赵浔注视着他的锁骨,喉结动了动。
谢燃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领一拢,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了,抱着那手炉,一揖道:“臣告辞了。殿下还是不必送了。现在朝局混乱,你我关系不被外人所知,一明一暗,更好筹谋。”
或许是被“你我关系”
、“外人”
这用词说法取悦到了,赵浔竟也没和他争,分外乖巧地点头送他离开了,口中还笑道:“炭火的事老师别忘了,明日我私下来侯府拜见,看您用了没有。”
早在赵浔还未成为皇子前,他就知道侯府有条自酒楼出的密道。谢燃不想外人知道他们来往过密,赵浔便想着,自己便悄悄从那密道走。否则又要这么久不见谢燃,他怕自己真疯了。
谢燃身形一顿,迎着风出屋去了。
赵浔心里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听到了。那既然没有拒绝,便是答应。
只是,他第二日并没能见到谢燃。
因为,就在赵浔封王那日,前厅觥筹交错,宾客满座。而内院,一名妇人却在喝完一碗银耳莲子汤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她死的实在安静,自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口鼻也没有流血。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人,才悚然发现,通报了赵浔。
——死的是赵浔生母,鸳娘。
验明赵浔皇子身份时,鸳娘也一并被认作是一名宫女,曾因碍了当时皇后的眼,和另一个在宫里作绣娘的同胞姐妹一起被逐出了宫。
之后怎么会流落匪手,是否是前国公故意为之,如今已不得而知。
庆利帝收了赵浔这个便宜皇子已是极限,万没有把一个疯疯癫癫、很可能还被匪徒糟蹋过的宫女收回后宫的心思。
赵浔也乐见其成,有了自己的府邸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鸳娘接了进来。
他每日再忙,都会回家和鸳娘一起用膳,然后再抽出一个时辰给鸳娘读那些才子佳人的民间话本子。
那些内容词藻俗套乏味的很,鸳娘的疯病又不见好,总是听着听着,就要去玩胭脂玩拨浪鼓,哼着没人听得明白的歌谣绣花,不像人家的娘,反而像个孩子。
赵浔却永远很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河流,那些无聊的故事由他缓缓读来,竟也带了几分温柔缱绻的灵性。
赵浔的确又疯又犟,他生命里只有过鸳娘和谢燃两个人。
或许是小时候被锁在那阴暗地下真锁出了什么毛病。郁王殿下的世界向来小的很,所有的温柔和不设防也只给了这两个人。
一个寄托了他的亲情和来处;另一个寄托了他的祈望、欲求与归处。
所以,他才可以为鸳娘孝顺温和,耐心细致;为谢燃死生倾覆,神魂颠倒。
就在昨日开宴前,他还陪鸳娘用了午膳,她中午比平时多说了几句话,还嚷着要喝银耳莲子羹,看着像是清醒了几分。
赵浔当时还难得天真地想,她的疯病是不是慢慢也快好了?
他们是母子,但是又不那么像母子,赵浔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是他照顾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