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满朝文武畏惧谢侯,倒并不完全因为他多么位高权重,或是因为真的都和昔年定军侯府灭门一事相关,而有另一个更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谢燃太不像一个有血有肉、会嗔会喜会怒的活人了。
只要是活人,就会有喜好,也就会有破绽,往往亲近的第一步不一定是善缘,而可能是一点心照不宣的把柄,难怪民间有俗语言“一起扛枪,一起青楼”
是真兄弟。
但谢燃却不是。
此刻,他哪怕谈起自己的寿命,竟然都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半晌,中一道:“可别给贫道带高帽,不敢当。只是,真的唯有两愿?谢公子恐怕没说完吧。”
谢燃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一紧。
“贫道隐居已久,也就会点小法术,若是下了山,饮了红尘物,怕是连这点小伎俩也没了。一不能帮你谋朝篡位,二不能帮你安邦定国,你来找我,恐怕只能是第三件事了。”
道人缓缓道:“当朝皇帝前几日刚派人来,要请白玉盘。此物除了瞧着能当个摆件,唯一的用处就是鉴别赵氏皇族血脉了。”
谢燃也不掩饰,立刻起身拱手道:“那请大师先给谢某一个答案。赵浔是否为赵氏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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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命之术
中一毫不犹豫:“不是。”
谢燃一怔,神色竟然有片刻迷茫。
中一毫不客气道:“谢公子,原本你便草率了,凭着一锦囊信物,便能确认皇室血脉?万一那东西是偷了抢来甚至拿错的呢?若是你那学生安安份份的可能还没人在意,偏偏还是个有才遭妒的,被人整不是早晚的事吗?只能说你们偏偏倒霉,赵浔还真就不是皇族血脉。”
中一这样的人,可以说已经超然世俗,且另有神异,说出的话,基本就是铁板钉钉,没有作假出错的道理。
他说话时,谢燃始终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一随口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事情和你关系也没那么大。撇干净就行,原本你也不是故意要混淆皇室血脉,只是好心帮忙罢了。你那学生享了这么久荣华富贵,合该要还。只是你小心别被连…”
谢燃蓦然打断道:“既是我让他进宫入这泥潭,谢某活一天,便要护他到底。”
年轻的定军侯从来语气平和,很有君子不急不徐之道,很少言语如此果断锐利。
中一一怔,细细打量谢燃,没来由竟觉得这年轻人的神色镇定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他虽长寿通神,却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几乎不得离开幻境入世,除水外也不得食阳间物。因此虽然活得久,却十年如一日,导致心思简单古怪,不通人情欲求。
因此,也直到这时,他才渐渐觉出了古怪。
谢燃一个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竟然会在复仇的关键时期,离开盛京,以病躯爬千层阶,寻一个虚幻的钦天监,就为了确认一名不起眼皇子的身世。
中一惊道:“那赵浔是你什么人?让你甘愿冒着被皇帝怀疑,满盘筹谋毁于一旦的风险,也要淌这浑水?”
谢燃想答,却忽觉心神竟然一震。
——赵浔是什么人?这句话仿佛古寺鸣钟敲在他的心上。
也是在这时,谢燃才惊觉,关于要救赵浔这件事……他竟然没有理性推测,没有衡量利弊得失。
他竟然什么都没想。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谢燃只愿……赵浔平安顺遂。
谢公子年少时意气风发,只想着如何建立功名,不堕父辈威名,青年时忍辱负重,只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又能无愧社稷,全谢氏满门忠义。
如今死到临头,恍然回首,竟然发现真正发自本心,随心而动的……竟然只有寥寥几件事。
都是小事。
有每日风雨不动地授课,数千局粗茶对饮的棋局,少年亲手做的饭,雨夜血海里的一把伞。
——竟然都是赵浔。
谢燃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永远在往前跑,甚至没有机会停下一瞬,看看周围。而直到这个瞬间,他人无意的一句问,竟然帮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但那有什么用呢?谢燃想。
庙堂中人,利驱益往,所谓真心……若真要说出来,别提别人,他自己都觉得尴尬难堪。
刚何况,剩下这点寿命,能做完必尽之事都算好运,怎么还敢妄想其他?
谢燃敛眸,半晌道:“他不是我什么人。但是我必须保住他。请您帮我。”
说罢,他深深一揖拜倒。
中一没有扶他,只道:“你知道,我左右不了白玉盘的结果。那东西测的是血脉和命数。比如你的命盘为龙脉,我便知你其实为帝子。”
谢燃却像早已有了筹划,轻轻笑道:“那正好。大师便把我的命盘,换给他吧。”
“什么?”
中一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人无命盘,阴阳失序。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吗?这意味着你在阳间也不算活人,命不久矣,即使投胎转世,也会残废贫贱,世世孤苦,病重早夭,生不如死。”
谢燃只漠然道:“死后的事情就等死后再说吧。大师只需告知我是否可行。我观贵宗道法,讲求守恒,以我命盘,换他一命,可否?”
中一惊道:“你为何非要做到这一步?若你只是想保他命,还有其他办法……就算庆利帝因为皇家颜面要杀他,你也可以换死囚,想办法改成流放黔面……”
谢燃却毫不犹豫摇头道:“这些行径皆是九死一生。若有意外,他便再无生机。就算侥幸成了,有矫作皇子的罪名,他这一生再无指望。赵浔性情偏执张扬,若让他苟延残喘,东躲西藏,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