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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天五(第2页)

缁宣捂住脸,踉踉跄跄退回椅上坐着。他一开始就已经躲开,这会又冒出头,既没什么虚无的意义,也没什么实在的益处,真是没意思。难道就为去看着她死,听她笑着说不怪他的话?那场面岂止是会令他难堪,简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紧,唯恐霖桥又来拽他。

也将敢未敢地,斜着眼看他一下,触到霖桥愤得发青的脸,目光又立时避回来,尴尬地笑了下,“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真是好。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亲骨肉。我前头已经是对不住你了,这会不能再对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桥在那里望了他一阵,知道是拉不动他了。他的心铁定在那里,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霖桥此刻是没有自己的情绪的,满心满眼,都是代芸娘绝望与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转身走了,也代芸娘留下一行眼泪。

而缁宣连目送他也不敢,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正过身瘫坐在椅上,浑软无力地笑着哭着。哭芸娘的际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没办法呀。这样思想,笑与泪更是糊了一脸。天井里的阳

光渐渐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里,狼狈不堪。

傍晚时分,芸娘还没有要生,又吃了两副药,痛只是隐隐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里绞,把五脏六腑都攥着,与她僵持对峙似的。

她苦涩地对月贞玩笑,“这孩子大概真是来索命的。”

月贞握着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脸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说,你别听外头那些烂了嘴的乱说,他们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我虽没生过孩子,可常听人说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哪有来索娘的命的?”

芸娘还是苦笑,“你忘了,我从前一门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该他报仇的时候了。”

说得月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宽慰她,“你越说越没个好了。放心,大夫稳婆都不敢走,都在外头候着。已往你娘家传话去了,回来的小厮说,你母亲嫂嫂在家设了香案向天祷告呢,求你们母子平安。”

芸娘此刻倒不在意这些,倏然开朗似的,把以往计较的都放过,心里一片平静。肚子里的痛因为漫长的持续,习惯了,倒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知道活不长,人对别的事情都没把握,对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预料的。她有许多临别的话想说,又没有力气,只是虚软地望着月贞,寄希望于某种默契。

说起来,月贞如今也是历经了几番生死的人,对死别之事越

来越平静,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片空荡荡的怅惘。她握紧了芸娘的手,扭头朝窗纱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着泪。

廊下来瞧来打听的人越来越多,嗡嗡嘁嘁说话的声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时盘旋在屋里的那群苍蝇,那种动静比一切无声都显得寂静。

愣神的功夫,妈妈进来禀说巧大奶奶来了。月贞回过神,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怕巧兰在这当口言语不慎刺激了芸娘,便应声出去拦巧兰。

巧兰倒很识趣,只轻轻撩开帘子瞧了几眼,就同月贞退到廊下说话。

月贞说了些芸娘的情况后,巧兰便将两手搭在腹上一叹,“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难呐!我本来一早就该来的,就怕过来反倒添乱,因此没敢来。听见到这会还没生,我也急呀,我们太太也急,打发我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月贞也不知她们是真急还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关心。她领着巧兰在吴王靠上坐下,悲怆地摇了摇头。

巧兰有缕叹息梗在喉间,沉默一阵后,徐徐叹出来,“我找我们大爷来着,偏他不在家。”

月贞惊愕地睇她一眼,她撇着嘴笑了笑,无言间,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里是恨芸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来,仿佛又不那么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这芜乱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扬了扬,追月贞,“你和她要好

,你进去陪着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她只当我是来瞧她笑话的,更要气个半死。”

月贞待要起身,又看见霖桥打院门外走进来,她也就不进去了,伴着巧兰坐了会。

日薄云山,看热闹的人都渐渐散去吃晚饭,暮色里只剩下一场寥落与荒凉。

霖桥把屋里的妈妈稳婆赶出去,坐在床前来,略带抱歉地向芸娘笑了笑,“我没有找到缁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头铺子里找也没找着,估摸着是约了人在哪里谈事情。”

他不忍告诉芸娘是缁宣不肯来,情愿她认为是他不中用,寻个人也寻不到。芸娘眼里早是一片荒冷,一时也察觉不出这片荒冷里有没有见不到缁宣的缘故。

她笑着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桥不知该怎样搭话,只是笑了笑,给她把薄衾牵来身上罩住,“太阳落下去,身上湿乎乎的吹着风就不好了。”

今日眼泪流得太多,此刻芸娘已哭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阵酸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又说起那旧话,“你的好,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顿了顿,又凝重地笑起来,“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给你,做丫头小厮,端茶递水,牵马赶车地报答你。”

霖桥一下笑得眼泪直流,反握住她的手问:“下辈子怎么就不接着给我做奶奶呢?”

芸娘慢慢敛了笑意,空洞洞地望

向帐顶,“我愧不敢当。”

这是诚心实意的话,她也理不清此刻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心里存着一份无奈与遗憾。

她想,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打起头就不对。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从前她对的厌恶太多,他对她的忍让太过。如今他对她呵护太过,以至她对他愧疚又太多。

总是对不上,总有些差错。

她又慢慢笑出来,偏回来脸,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个盟约,“下辈子给你做丫头,到那时候,你可不要留情,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这样贱。”

霖桥握住她的手抵在额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着眼泪,他缓缓摇着头,又不知要说什么。他不正经的时候满口都是玩笑话,一旦正经起来的倒有些不善言辞的,好像心里的每句话都分量极重,需要认认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个凝重的踟蹰间,反失尽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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