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叹道:“只怕夺人所爱,实在于心不安。”
到底觉得这言语实在不够诚恳,自己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不过所好平平,殿下不见弃,是臣的荣幸。”
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如今
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后再亲自为孟直点茶作谢如何?”
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字帖上移开,满脸皆是一派天真的欢喜神情,微觉难过,终于又静静等待他赏玩了片刻,方道:“臣今日辞去,日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从前便利。”
定权抬目惊问:“此言何意?”
张陆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失职为名,欲更换詹府属官。如今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今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
定权放下字帖呆坐半晌,方问道:“可知道这次替去了的都还有谁?”
张陆正叹气道:“凡举正官和首领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听说有别的处分。”
定权颔首,良久方冷笑道:“我当日忖度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昧到底。只是动作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还是意料之外。”
张陆正无奈劝慰道:“殿下不必思虑过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定权站起身,上前握住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后,孟直再来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
想了想,又咬牙叹道,“何况使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
杀亦可,何至于计算至此?”
张陆正亦起身,劝道:“殿下切勿做此泄气语。休说大司马现仍在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依,就是想想孝敬皇后,殿下也万不可心存此念。”
定权不觉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近日总是想起卢尚书来,想起他总对我说,君是天,臣是地。父是天,子是地。他若还在,我是真想问他一句——那么天地之间,人又在哪里?”
他忽然提及已故先师,张陆正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后,却是定权再度率先开口:“放心,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生机,我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
是夜蔻珠当值,替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轻声附耳道:“小人今天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
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关注之态,便垂头附耳,问道:“殿下?”
定权敷衍“嗯”
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抚摸她臂膊。蔻珠笑了一声,展臂环抱住了他的头颈,将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上巳节已过,轺车窗外,御柳拂道,桃色灼灼,已经又逢一年春光。而由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
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与敕文同发者尚有皇帝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大事,务本清源,始自今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成国朝定例云云。于清远殿中谒见皇帝,皇帝瞥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首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纸上写的,一样明白。”
定权低声答了一句:“是。”
便不再说话。他半晌没有动静,皇帝微作色道:“怎么?”
却见他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却是前所未见,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
定权掩袖而泣,不肯回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逝,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日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体谅宽容。”
他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更显情真意切。皇帝也似颇为所动,上前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抱了皇帝两膝,埋头饮泣不止。他突做此态,皇帝也无法可想,只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过错,所以思前想后,还是重新给你检定了班底,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扶持你,应当比旁人强些。”
又道,“现在小耻小痛,总好过将来大耻大痛——你心里不要埋怨爹爹
。”
定权哭道:“儿若有一念至此,天地不容。”
皇帝拉他起身,又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臣失态了。”
跟随王慎下殿重新洗脸理容,方又向皇帝行礼,请旨道:“臣还想去中宫殿内请安。”
皇帝依允,目送着他离去。
定权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出,出了宫门,踏上轺车,看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冷冷一哂,吩咐道:“回家。”
是夜皇帝宿于中宫,皇后亲自替他解除外袍,一面寻闲话说笑道:“太子今天来过妾这里,倒比平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跟陛下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
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
皇后思量了片刻,小心劝解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教训过了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心事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么待他,他心里难过,以后岂不更加多心?”
皇帝哼了一声道:“他难过?他是朕的儿子,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
皇帝甩手进了内殿,皇后遥遥只听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皆仍一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