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太也算得上是个聪慧敏锐的人,夜里坐在镜前,还是觉得缁宣请大夫的事情有哪里不对。
月贞的话虽然也说得过去,可了疾自幼就是个不爱麻烦人的人,什么大不了的病要叫他哥哥在湿条条的山路上来回折返着请大夫?
她一点一点地将前后梳理了一遍,饭桌上惠歌的话又闪入脑中,倒是提醒了她,现如今那南屏山住着的家人可不只了疾一个。
她慢条条地梳着头发,盯着镜子里的一盏昏灯神色凝重地出神。隔了会,她搁下梳子,扭头对冯妈说:“我在想,是不是芸娘病了?”
冯妈在床前铺床熏被,闻言便停下手来,“二奶奶病了……什么病啊,怎么放着咱们家常使唤的大夫不叫,偏在外头请个不生不熟的大夫?”
“我就是在疑惑这个。要是芸娘,好端端的,她又会生什么病?还得避着家里的人,伺候她的人也不回家来说一声。”
琴太太慢慢走到床上来坐,“她走的时候,是带哪些人去伺候的?”
冯妈把眼一转,收回剔灯的手,“也怪,她只带了一个丫头去,是她娘家陪嫁来的那个秋雁。那时候到我这里来回话,我还劝说多带两个人,二奶奶偏说够了,又说既是在佛前祈祝,就不好带那么些人去伺候,倒不显诚心了。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没多劝。”
琴太太暗想,倘或是芸
娘病了,为什么放着丫头和尚不使唤,倒要麻烦缁宣?叔嫂之间原该避忌着些的,况且这二人从前还议过亲事,应当比旁更留心才对。
她心里冷不防地冒出个念头,掀被子的手停顿了半晌,“你明日打听打听那个秋雁的爹娘住在哪里,去看看那丫头在不在家。要是在家,悄悄将她带回家来。”
冯妈满心疑惑,“那丫头会在家?”
“我就怕她是在家而不是在山上……”
冯妈也不免警惕起来。可无凭无据,都是些揣测。琴太太还是拿不准到底是谁病,次日便叫来月贞,有意叫她去探个虚实。想她素日与芸娘有几分要好,也不便明讲,只说:
“你闲在家中也是无趣,不如到庙里去看看鹤年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问清楚是什么病。那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肯对家里说。我要是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真是白叫人心头发急。”
月贞思想了一夜,正要寻个时机到庙里去叫芸娘留神,这下由头也不必费心去想了,立时应下,吩咐了车马往山上去。
这厢前脚走,那厢秋雁就被冯妈悄悄带回了家中。琴太太一听说果然是在她家里将她寻见的,心里就有了断定。
却是冯妈还有几分不明,在榻上低声问:“这丫头不好好在二奶奶跟前伺候着,跑回家里去做什么?我寻到她时,她慌得那样子,难道是偷跑回家的?”
琴太太“吭吭”
冷笑起来,两排皓齿渐渐咬得死紧,“你还不明白?芸娘到庙里去,压根就不是为岫哥祝祷,是有别的事情怕家里知道,才躲出去的!”
冯妈大惊,也慢慢回过味来,想是经不住去想,可说话却仍旧谨慎,“您是说,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连丫头也打发走了?”
“叫那丫头来问问就知道了。你带她回来没声张吧?”
“没有,只角门上看门的人瞧见了。”
“千万不许张扬,这可是干系着霖哥的名声。等问了她的话,仍送她回家去。”
言讫冯妈带了那秋雁进屋,琴太太何种手段,三言两语便吓得秋雁丢了魂,跪在地上,把眼见的事情的都说了一遍。
这头倒是一点点理得清晰了,月贞那头还不知情。她只怕琴太太事后起疑,进了山门便直奔芸娘屋舍而去,与她商议着将秋雅那丫头接回身边来。
月贞细细将遇见缁宣请大夫的事情说了一回,扣着眉心道:“我看眼下太太还没想到别的地方去,只当是鹤年病了。可太太是个心细如尘的人,等她后头慢慢回过神,头一个就是要去找你那个丫头核清。虽然事情不好外传,可比起来,给那丫头知道倒还不怕,她到底是你娘家带来的人。你把她叫回跟前来,不管是威逼也罢利诱也好,先稳住了她才是要紧事。”
芸娘听得发了一身的虚汗,慌着心神点头,“我一会就请个和尚去将秋雁
找回来。真是的,我昨日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他去请大夫,他偏不依,谁知竟这么巧,会在街上撞见了你们呢!”
“已然是撞见了,这会急也没用。”
月贞打量她一回,得空呷了口茶,“你不要紧吧,为什么请大夫?”
“不要紧,胎大起来就是这样的。”
月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只觉怅然,叹了口气,“你就是避到这里来,也还是要加倍留神。”
两个人都有些后怕,月贞吃尽茶,问起了疾。芸娘说:“他这会在大慈悲寺忙,大约午后回来。”
月贞笑道:“那我去他屋里等他。太太既然叫我来哨探他的病,我总要捎几句话回去才好交差。你歇着吧,我坐在这里你也歇不好,反叫你劳神招呼我。”
说了这一堆,倒像是为自己找的理由。月贞辞了芸娘,捉裙往上头去,推门进了了疾的屋子。
陡地一阵檀香扑鼻,屋子里晒着大片大片的阳光,光里漫漫地雾着尘埃,一切都是暖洋洋的,像是走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把几扇槛窗都推开,自坐到案几前头,一样是百无聊赖。
可这里的光阴又比在家的光阴好过许多似的,尽管都是静悄悄的,听着同一片撕心的蝉鸣,此刻心里却像是有些趣味的。
关于从前的绝望,眼下竟又退避了。同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情一比,那点绝望又算得了什么呢?总绝望不到桂姨娘那个地步。不论如何,
她是不会孤零零死在个无人理睬的境地,她相信了疾,即便她没有等他,他也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先前还觉得他那是多管闲事,现在又觉得那是一种幸运。
她这个人,得趣就静不得,便立起身来,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他走到那架多宝阁下,看见上头有许多经书,抽出一本来翻一翻,上头尽是些烟岚雾岫绕来绕去的话,多半看不懂,她却看得认真,似乎是在钻研了疾。
过了午晌,太阳略向西倾,被山崖遮去一半,吹起山风,又觉得有些凉了。矮几前还有一片太阳,她又坐了回去。
了疾进门时,恰好就看见月贞伏在那张矮几打瞌睡,呼吸均匀绵长,混在一片鸟语花香里。他听见芸娘说她等在屋里,上来时步履有些匆忙,起了一额汗,那大起大伏的胸膛此刻都随她的呼吸渐渐落平。
他悄然走过去,把身上的袈裟解来披在她肩上,自踅到案后蒲团上去坐着。
月贞半张脸给手背挤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少女,眉里又弯着一抹女人的哀愁与妩媚。他静静看着,脸上沐浴着阳光,神色静谧而温柔。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月贞搽着口水睡醒起来,抬头看见他安稳地坐在对面,也不知坐了多久。她一时尴尬,捏着袖口把一张嘴来回搽了几遍,低着眼问:“你几时回来的?”
了疾搁下经书,唇上不觉地噙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