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程兵沉声问,语调里带着卑微,他不想引起任何纠纷,而且,他希望能通过低姿态跟这些保安处好关系,打听到一些有用信息。
“你们公司来几个人了?还在这儿拍,都说了,不让拍!自己家没有小区吗?回自己家拍去!”
又跟保安沟通了几句,程兵终于明白了,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双果树小区知名度太高。现在有个新兴词汇,叫自媒体,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媒体,都是记者,都能用手机拍摄视频,在平台上布具有时效性的信息。双果树这种人口密度和社区制式,全国罕见,无数自媒体把这里当成了宝藏,在这儿拍视频,再配上一些添油加醋的介绍,能换得出程兵想象的浏览量和评论数。这种拍摄显然影响到了社区居民的正常生活,谁也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入了镜,就被全国网民品头论足,因此,双果树小区的保安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抬停车场的杆,而是驱逐这些沽名钓誉的自媒体人。
程兵马上就坡下驴:“误会了,误会了,两位小兄弟,我是来找工作的,眼神不太好,用手机拍拍看这儿有几家公司。”
说完,程兵还夸张地揉了揉眼睛。
空调维修工人、小区保安、环卫工人……程兵声情并茂地讲述起他过往的工作经历,两位保安听到入神,那不是因为程兵的讲述技巧有多高明,而是他确实经历过这些。
讲到最后,加上分别出的两支烟,程兵已经和保安称兄道弟。
程兵恰到好处地问:“两位小兄弟,咱小区这么大,保安肯定还缺人吧?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主管,让我也入个职,你们肯定包吃包住,不说给家里寄钱了,起码给大哥我暂时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就是程兵。
不动声色之间,他就把一次远离小区的驱逐变成了融入小区的敲门砖。
其中一个保安拍拍程兵的肩膀,做出同病相怜的表情,有些惋惜地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这小区这么大,物业第一个招的就是保安,我们人早满了……”
另一个保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哎大哥,我听说小区送水站还缺人,看你身体也没啥问题,要不去哪儿试试?”
程兵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送水工,能直接入户,对于他的终极目标来说,这份职业不知道能让他少走多少弯路。不是家家户户的空调都会损坏,但家家户户都需要喝水,这简直是比空调维修工人更适合“卧底”
的职业!
程兵一拍脑袋,比起现新途径的欣喜,更多是对过去的惋惜。如果当时现这个捷径,让三大队其他兄弟们都和他一起送水,那么在长沙、在德阳……没准他们早就按住了王二勇。
转瞬间,程兵马上调整好心态,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是的,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也没有任何一次追逃存在捷径。
之前所有的苦难和磨练都为了这一刻,程兵的心脏灼灼烫,甚至点燃了他的目光,他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上天突然授予了他什么旨意。
他觉得,这十一年来跟王大勇王二勇的纠葛,即将在这座城市,这片社区完成了结。
不过,从感觉到了结,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跟程兵之前每一次的摸排都不太一样的是,正因为双果树小区城市综合体的特性,即便是工作日的白天,这里也几乎人满为患。地面上画着白线,用油漆写着“游乐区”
,除了随处可见的健身器材外,还有充气式的儿童游乐城堡,城堡门前摆放着无数双花花绿绿的小鞋,小孩子们就在其中或跑或跳,或在蹦蹦床上哈哈大笑,或从充气滑梯上一跃而下,或乐此不疲地跌入海洋球,他们的家长就在旁边看着,聊着,跟程兵一样,他们此刻的任务就是观察和看守,总有小孩子玩闹过头,家长们就凑过去,都先训斥自己家的儿女,一团和气;与孩童相对的,是一群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爷爷老奶奶,广场舞不再是晚饭后消食的专属,而是全天候的盛大宴会,老人们自动分成了十几拨人群,有跳流行歌曲的,有跳健身操的,还有跳交际舞的,以音响为圆心,形成了一个个脱了舞蹈性质的社群,比起强身健体,社交属性显得更加重要;更多的是来来往往,正值壮年的闲适男女,他们大多没什么目的,只是在各个综合商场与个人商铺之间穿梭,完成或满足生活需要,或满足精神需求的消费行为。人流最大的坏处就是遮挡了程兵的视线,回忆着刚才保安的介绍,他在人海之中奔突,无处不在的,平和的生活气息,成了挡在程兵和王二勇之间的千军万马。
事还是要一步一步干,越接近终点,越不能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程兵沉着冷静,费了一些周折,还是找到了保安所说的,水站所在那栋楼。
人流量太大,小区外来人口太多,电子门禁系统形同虚设,程兵轻松地进了单元门,坐上电梯。可能是因为需要装修的小商小贩太多,电梯没有客梯货梯之分,每台电梯都显得简陋异常,大多没进行精细的修缮,没贴那种不锈钢质地的反光装饰,而是用木板简单地围起上下左右,电线丑陋地支出来,上面连着的广告屏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向上,程兵看了看广告屏,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登山品牌的广告——
“为什么我们要不停攀登?因为山就在那里。”
一句近乎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程兵身上也适用。
为什么程兵还在顽固地坚持?
因为王二勇还逍遥法外。
水站的规模着实比程兵想象还要大一些,直接打通了三个连在一起的房子,形成了一片类似门面房的空间。空桶和满桶的进出像流水线一样快,整个屋子都被那种水桶专属的淡蓝色布满,角落里还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压力取水器,桌子上放着骨牌一样的蓝色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都是一栋楼的用水信息,程兵看了看,有些眩晕。
水站老板仿佛要生出三头六臂,电话一直没停过,手上还操作着电脑,偶尔还要给搬水离开的工人搭把手,程兵等了能有二十分钟,水站老板才终于有空对他进行“面试”
。
程兵站着,老板坐着。
“干过吗?”
程兵诚实地回答:“没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