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最初是很混杂的场景,帧片闪过,多是我有记忆的过去。八岁、十一岁、六岁、九岁……没有什么条理。冲我打招呼的、不同年龄阶段的虞生带着热,扬起或好奇、或带点忧伤的脸。我走进异常熟悉的石头瓦屋,安了新腿的古旧木桌上,莹润的珍珠发夹亮亮闪闪。
一阵巨大的心悸涌来,梦中的我连同现实里的我都开始喘不过气。胸口紧窒,连带着头脑也开始发蒙。咬唇、闭息、类似于癫痫的症状我已经经历过。转醒是一个奢侈的愿望,何况——
何况我不愿意醒来。
这是个遗恨的重症,却无法真正拿走我的生命。闭气,濒死感因大脑表象缺乏响应的痛觉而延长。齿牙咬着嘴巴,硬生生将肉钻破,十次有一次进入口腔的血会带来呛咳,但无论哪一次我都并不着急离开。
我想要见到不属于我的事物,忍受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渐渐,我似乎不再难受。
痉挛、窒息,我对梦境的应激反应被一位守在病床边的人捕捉。“小鱼?”
他轻唤我,只得到我呜呜咽咽的回应。额头上流汗、颧骨病的酡红的我忽然咬住自己,喉咙里的传来破旧风箱的“嗬嗬”
声。泪水流出来,缺乏氧气的肺部使我的面容狰狞。
他几乎在瞬间下了判断。
拥有太多技能的人知道此刻的我不能被叫醒,祝余用手指撬开我的嘴巴,迫使空气再次流通。指节传来剧烈的疼痛,犯病的我有用坚硬的齿牙和超出正常范围的咬合力。祝余仍是不动的眉眼,“小鱼。”
用无法搅乱我的声音叫我,拍着我的肩背安抚我。梦境中我紧箍的脖子得到释放。
好奇怪。我不禁疑惑。
好像走出了某种循环。
老屋门口传来了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我站起来等待,紧张的模样和在学校时被老师请家长相同。岁月流转、场景变幻,我身边早已经没了老师,有着一头浓密秀发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小鱼。”
她亲亲热热呼唤我,那样秀丽、婉约的一张脸。我没出息地哭出来。
“云扬。”
我叫她,期期艾艾,恋恋不舍。
“小姑。”
我和小姑见面的次数并不频繁。
除去初次离家,在大城市惶然扎不了根的那两个月,小姑不总是满足我的期待。“不要寄希望于一个死人。”
她活着的时候劝告过我,“停步在过去是一种刑罚。人生啊,人总是要向前看。”
我年岁不够、修行不深,难以想象生命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一个深夜,我和一个病房的阿姨一起跪在天台,请求神灵垂怜。如何做一个坚强的人?我不愿违小姑的愿,绝望地重复这样的字句。她撑着病体看我,同样的泪流满面,“虞生、虞生。”
虚弱的语气环抱我,“我会陪你的、我会陪你长大。”
珍珠发夹回到了小姑绸缎般的头发上,她轻盈盈的身体绕着我转了两圈。
“宝宝。”
仿佛掌握了什么大秘密,她快快乐乐的:“你长胖了!”
我醒过来时感觉到自己正靠着一副温热躯体。
吊瓶已经打完,手背处传来些微凉意。护士将冰敷的手袋放到托盘,我恢复意识时,医生在说最后一句。
“监测数据没有大问题,等好了可以做些心理疏导。”
“嗯。”
属于祝余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谢谢医生。”
我虽然不太聪明,但他们的话语太赤裸,不消费劲理解也知道对话的主人公是我。
醒来的时机似乎不太恰当,马上睁开眼睛或许会给医生和祝余带来困扰。然而怎样装成熟睡的人呢?我一直学不像。眼睛闭着,睫毛却比看东西时眨得更频繁,我拥有不了祝余当初安抚我时几乎没有痕迹的气息,在绝对的敏感面前,笨拙无所遁形。
“小鱼?”
祝余的胸膛连着我的背,他聪灵的耳朵发现已经乱了的呼吸,比这更早的是身体,祝余觉察到我的紧绷。决心伪装又迅速放弃的行为似乎逗笑了他,男人的声音滑进我的耳朵,低低的,很是好听。
我就此投降,将自己整个上半身压在有笑声的人怀里。脖子后仰,视线再如何移动也只到天花板,但我已经感受到了、触摸到了。睡着前的愿望成真,我沙哑的言语磕磕绊绊的。
“祝、祝余。”
额头被印上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这是祝余的回应。我有些羞怯地咬嘴巴,迟来的觉得痛,认真辨别,认定它里面有腥气。
我熟悉这个场面,却尚未来得及将这个秘密告诉祝余。唇上的破口很小,不至于造成发热的我还能感受到的气味。那份崩碎齿牙的喊咬作用去了哪里,我挣扎着,将手伸向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周遭的景色开始旋转,我被祝余抱着躺在了床上。“小鱼需要好好休息。”
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你发了好大一场高烧。”
我也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我在医院待过许久,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孤身来做手术的、满脸淡漠的职场女性;也有嗷嗷嚎叫感叹自己岁月不长的被吓坏了的年轻伤者。消毒水、手术灯、人在病床上,床帘隔开后剩小小的四方。独自捱过风险后才被告知赶来的朋友、从外地连夜坐车到医院的务工的家人,淡漠变成柔软、哭嚎有了依傍。人的脆弱在有他人关心时现形。我挣脱祝余,转过身去拥抱他。
夏日炎炎,我感谢起有空调的医院。
“会、会传染给你吗?”
在祝余也抱住我后,我小小的良心亮起了微弱的灯,“不、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