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恋爱中的人总是这样说,因为死可以停留他们心中最美丽最难忘的一刻。而生活中,美丽像花瓣一样总有一天会沾上黄斑,枯萎。人们对幸福的期望实际上蕴涵了悲剧意味。
默言很小心地刮着,不敢用力。
“这不行。”
陆非凡叫。
默言摸着他的下巴,还有短短的硬硬的一茬。
“男人为什么要长胡子,每天那么麻烦要刮。”
“女人也有她的麻烦。都逃不脱。”
“造物主所以很怪。其实最怪的是,男女之间要爱情。以爱情的名义四处奔波。真累。只有繁衍没有爱情多好。”
“你这样觉得吗?”
“啊。”
爱情,又甜又疼,可是没有疼哪有甜,所以人们为了那甜,宁愿选择疼。
默言刮得不利索。陆非凡还得自己割掉最后的草皮,洗干净。默言说:让我闻一闻。
凑近嗅了下。说,有点像草场,还未从晨曦中醒来的草场。
“你是昨夜迷路的小羊。”
陆非凡亮灿灿的目光慢慢深邃。
“恩。”
默言咬下唇,转过头。她真的迷路了。迷在他的眼睛里。
陆非凡这次打算履行诺言带默言去维也纳。两个人的旅行,真的让人遐想。
他们第一程便是参观希茜公主与弗兰茨皇帝居住过的霍夫堡。
穿过黑色铸铁的巴洛克大门,越过深如沟壑的长廊,到尽头,他们看到一个没开灯的大厅,借着探过来的晨光,迅速被其间的奢华震惊。地板上镶嵌着繁复的涡形花纹,天棚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白色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枝蔓。大厅的中央有一座白色扶梯,像柔软的藤蔓一样蜿蜒而下。这就是皇宫里举行舞会的地方吧,希茜公主和弗兰茨皇帝曾在这里跳完圆舞曲的第一个段落。
“真的喜欢希茜公主?”
陆非凡问。
“啊,那属于女孩子的梦,女孩子都有公主梦。何况希茜公主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将奢华解释为无罪之美的公主,她鼓励着女孩子用纯洁的心去向往精致的生活。(注:陈丹燕之语)是不是爱情,有金钱作包裹,才能有这样绚烂的色彩呢。飞扬的群裾,璀璨的皇冠,马车、宫殿,甚至森林、湖泊……都是她的。有时候也很能理解现在女孩子的心态。”
“以前或许也做过这样的白日梦,现在挺清醒的。其实公主有公主的烦恼。历史上的希茜不快乐。宫廷生活的压力把她和皇帝的爱情谋杀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病死在她怀里,第二个孩子成人后自杀,因为她把她对宫廷的厌恶传给了他。她一生消磨在匿名旅行中,在旅途中被刺。就是这样的,光鲜的爱情后面总是有一段湿漉漉的隐衷。可是我们活得太累的人们不爱听。于是童话大行其道。”
默言转身望向陆非凡,很抱歉的笑,仿佛为破坏这样的气氛致意,又仿佛对他们的现状豁达。
3
余下的几天,维也纳一直下小雨。
冰冷的。敲在肌肤上,有撞击的质感。
他们在古老的旅馆里住宿,在浅灰色的小镇间穿梭。游兴不减。
陆非凡来过欧洲多次,但多带着任务,来去匆匆,唯此次,可以带着相机,从从容容将这个城市或大或小或壮观或琐细的场景摄入镜头。当然了,他镜头里少不了那个与他一起构筑甜蜜旅程的女人,用镜头偷偷观察她,是另一种醉。
她俯身看艺人制水晶,酿甜酒,偶尔抬过头,搜捕他的踪影,目光撞上,灿灿一笑。
她在树下观看古树的虬枝,他出奇不意,跳起来抖一下枝干,雨点纷披挂下,她也不逃,也不恼,就直直地承接着他带给她的雨。
看完分离派展览出来,她说:奥地利是座有趣的城市。精致华丽,敏感脆弱,像那个哈布斯堡王朝。把一个国家的大志向剔除干净,专用在享受上。国家四分五裂,艺术却在喷薄,人们浸淫在精神的幻觉中,“不看世界的世界观”
风行一时。
“那么,我们的人生呢?可以这样轻吗?”
他说。
默言买下一沓克里姆特绘画作品的明信片。抽出一张,在背后写字,准备给小潮寄去。
克里姆特的画有一种痉挛的情欲。颓废的金色,缠绕的身体,在性的漩涡里无以挣脱。
陆非凡一张张翻着,说:你喜欢哪一张?
默言翻出一张《吻》。
桌子前是一方窗户,雨淅沥淅沥落着。盘曲的深色枝干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画上的男女在华丽的装饰纹中仿佛融在一起。男性自上而下有某种急迫,女性跪着,扭过脸,笔直的身体和勾着的脚掌显示着某种慌乱中的僵硬。
一个简单的吻,却好像要用出全身的力量来抵御。
就像他们,不断地接近,难分的爱,却需要保持足够的理智来抵御逐渐楔入的情欲。
陆非凡看着画。他想起和灿。做爱前,他总是轻轻地吻她的脸,唇,却绝不深入,好像对一个孩子的宠爱,抚摩身体的时候也是轻轻的,惟恐唐突。而对默言,他总有强烈到掠夺的欲望,有时候想不顾一切地用暴力搅动,让她感到颤栗与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各自身上与心上烙下印痕。也因此,他不敢碰她。连吻都不敢,他很怕身体里隐藏的什么东西会蹦出来,爆发,以他的理智无法控制的力量将他焚毁。
每天晚上,他们道过晚安,分房睡。她从不挽留,他也从不暗示。似乎只有身体的干净才能让他们有光明正大呆在一起的理由。
他们克制着,尽管这很难克制。两情相悦,一举一动都会以欲念传达出来。所以,他们的心走得越近,身体上的距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