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躯壳在外奔波,齐宣倒慢慢冷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亮,她瞧见一处窗户亮着柔黄灯光的林间小屋,推门进去后,看见了一群老熟人。
推门而入,被熏得漆黑油腻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已经围坐着三个人——秦长青、土地婆,还有一位年轻男人,低垂着脸看不清相貌。
“既然来了还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秦长青一敲拐杖,翻起那双浑浊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着齐宣。
“赶紧说事儿吧,我没工夫耽误在这里。”
土地婆似乎也有怨气,粗糙的手指不断敲着油乎乎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齐宣肩膀一轻,似乎卸下一件十分沉重的包袱。她眼角瞥见一只橘黄色的小小身影飞快地窜进桌子底下,下一秒,土地婆怀里冒出济明那张圆乎乎的脸蛋,他眯着一双长眼笑着钻出来,清脆地叫了一声‘婆婆’。岂料土地婆并不买账,只冷冷推开他,嘲讽道:“没外人在场,不必做出这副模样来。”
济明笑得眼睛弯弯,五官莫名显出一抹兽相,转瞬即逝。齐宣无意识抬起手,发现竟然轻而易举夺回了对身体的所有权,她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重重吐了口浊气。霎时间只觉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抓着身后的门板才稳住身体。
她嗓中干涩,咳了两声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你们想做什么?”
“都是自己人,还黄鼠狼吊孝,装什么蒜呢!”
土地婆冷笑一声,“你是许老太婆的人吧,真没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送了一个活人下去。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了命魂你就是一具空壳,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净惹事。林先生可是你们的大主顾,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抹杀了。”
“那老东西越老越怕死,夺了那么多人的寿命早就不容于天道,早晚要受雷劫。”
济明坐到土地婆身旁,一脸憨态地看着齐宣,“姐姐,坐下说吧。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灭了林先生那头怪物的。我们可都好奇得很呐!没想到许老太婆千挑万选,挑中了你下去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齐宣眼睛来回扫视,心想着不知甘木刺能困住范无救几时,眼下能拖一刻算一刻,于是干脆坐在那唯一的空位上,说起林先生被诛杀的经过。她留意着另外几人的表情,脑中思索起那位许姓婆婆苦哈哈的老脸,她只记得在纸扎铺内她们之间有过多次交易,可更详细的内容却记不起来。
这一路走来,除了运气便是天意。
齐宣叹息一声,故作为难地看向其他几位:“我孤身留在地府,行动十分不便,又是个没身份的,自然要表表忠心,才能得到机会成为鬼差。林先生之事纯属顺天应时,不得不发生,非人力可阻挡。”
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看着他们的表情,继续说:“我人微力薄,不知道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怎么,许老太婆连这个都没跟你说就敢让你下去?”
济明拖着那张稚气的小脸,声音越发尖细,不似孩啼,倒像兽鸣,“上回鬼节动乱,是我们败了。这么多年的步线行针几乎被他们连根拔起,许老太婆的眼线也在这场动乱中失去联系,多半死得透了。因此,她才敢让你一命多用。”
言罢,尖声大笑不止。
秦长青摸索着桌子,重重拍了三下:“甘木刺可困不了他多久,赶紧说正事!眼下我的小孙女怎么办?之前借了另一条命原打算可让她多活几十年,谁知因那场骚乱,孽镜台的接应被临时调走,这才被他们发现。听许老太婆说那个女娃娃已经被送回阳间了,身边还有鬼差陪同,我只能放弃她这条命。又跟你换了秦后土的十五年,谁知……”
她歪着头看向济明:“秦后土也被送回来了!你可是收了供奉的,这件事该怎么办?”
济明也歪着头,一派天真烂漫,可口里说出的话无比阴寒:“秦老太,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遭受报应又怪得了谁?”
“六十年前,若不是你倒戈向鬼差,你们村子里的人会死么?”
不知为何,齐宣脑中闪过一个灰暗苍凉的画面——
山野之中,树叶绿得发黑。河水涛涛,腥气扑鼻。沿岸倒着数不清的尸体,他们的血液顺着鹅卵石流进河里,喂养了一群尖牙利齿的怪鱼。一个小小的女孩跪坐沙滩之上,面前躺着一具爬满蛆虫的女人尸体。她以手掏沙,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挖出半米宽的洞穴。她目光呆滞,手里不停歇地抓着一把把的沙子往远处扔。那些沙子已被她手里的血液染成红色,垒成一座血山。
一道满身雪白的人影缓缓走向她,跪在她身旁,帮着她一同挖沙穴。很快,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混在女孩的血中。她嘴唇干燥起皮,动了动,立时裂了几道伤口,血腥味在她口腔里蔓延。
“我同意,帮你毁掉那些东西。”
女孩说,消瘦的她抱着母亲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坑里挪动,不准任何人触碰,最后垒成一座土馒头。
秦长青浑身颤抖,紧咬牙关,嘴边松垮的皮肉堆积一处,挤出数条褶子:“他们不死,那样还算活着么?是你,把他们变作了半人半鬼的怪物!是你,诱骗他们自相残杀,造孽无数!是你,坏了玉法山的人杰地灵,让这里变成一潭死水!更是你……杀了这里的山神,让他肉身无存!”
猴子搬救兵,老鼠会上树(中)
跟鬼差缔结契约的女孩成为一名走阴人,以人类的身份拒绝了狌狌的诱惑。
“所以如今,你是自食恶果,怨不得任何人。”
济明语调轻松,言语讥讽,“这件事中,本来没有你的因果。可你偏偏要插一脚,甘做走阴人坏了子孙的福泽。怎么?那个鬼差没跟你说这一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