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神中,听见许母终于道:“我们就不多打扰你了,这就告辞。”
望舒没有抬头,只紧紧抓着自己手里的信封,轻微地把头点了一下。
轮椅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丫丫的响声,声音单调得绝望,望舒再也不忍听,正想转身跑进屋子,只听身边的侄女小燕当着众人,对许承宗怯怯地、但却十分清晰地道:“你真走了——那不要我姑姑了么?”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许母回过头来,看着小燕,诧异道:“你说什么?”
没等望舒止住侄女,小燕已经清脆地抢答了:“他走了,那还要不要我姑了?”
望舒猛伸手拉住小燕,急得眼眉都拧了起来,低声责备道:“小孩子别胡说!”
许母看着望舒,眼光微动,嘴角抿出一条十分严厉的线条,后来转头对身后的儿子沉声道:“承宗,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做了什么么?”
许母带来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在许承宗身上,许母说的那个“又”
做了什么,让人不自觉地想起许承宗当初入狱的根由来。
望舒正在拉侄女的手蓦地停住,看着许承宗,想听、但又有点怕听见他的回答。只见他向自己这里看了一眼,棱角分明的脸渐渐变得冷酷,后来听他淡淡地、似乎毫不在意地道:“妈,小孩子说话,你也听进去了?我是你儿子,对我有点信心好么?”
望舒手里装钱的信封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对面许承宗的身影不清晰起来,模糊中觉得他这样地陌生,好似自己从来都不曾认识的一个人。
恍惚中似乎是王东的声音责备道:“承宗,你——”
许承宗冰凌一样锋利的声音打断王东的话,:“别人想多了,大东,连你也想多了么?”
小燕听不懂大人话里有话的暗示,她只看着姑姑越来越白,后来毫无血色的脸,不甘心地对许承宗气道:“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许母冷冷地问道。
“我看见……”
小燕正说着,望舒猛抬手,打了侄女一个耳光,把小燕打得吞回后面的话,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姑姑。
望舒一把抱起侄女,把手里装钱的信封掷给许承宗,尽力控制声音里的哆嗦,可说出的话仍然颤抖:“这是你——你的钱,我不需要!请你们马上离开我家!”
抱着侄女,拉开门,砰地在身后紧紧关上。放下侄女,她跑上楼,把楼门堵住,一个人在楼上光线明亮的过道里,感受内心深藏的卑微和羞愧毫无遮掩地涌上来,她手掐着自己的喉咙,用尽浑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哭。
冲动,她这短短二十五年,吃够了冲动的亏!
当初一时冲动,从大学退学回乡养家;昨晚一时冲动,跟门外的那个陌生人许承宗在野外就尝了禁果……
刚才一时冲动,竟然把那么多的钱都掷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许承宗的话,不要想他说那样绝情的话时毫不在意的神态——可还是没有用,当毫无提防的时候,被人狠狠地从心口刺了一刀,那伤害如此深,如此重,她的腿支撑不住身子,靠坐在门上,泪水先是一滴、一滴,后来染湿了黯旧的裤子,在腿上肌肤处留下一片冰凉。
五十
不知道哭了多久,听见窗外汽车开动的声音,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听,后来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头靠在门上,听着那汽车声音由大渐小,渐至轻不可闻,直至消失,心中的悲伤如火燃尽,只剩下灰烬,凄凉得近乎绝望。
身后的楼门响,望舒听见侄女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姑,姑,你生我气了么?”
望舒眼睛空洞地盯着明亮的走廊,上午的阳光这样的明媚,让昨夜细雨濡湿的湖边记忆成为一个惨白的影子,恍然一梦,有些不真实了。她呆了好久,直到听见小燕的哭声,才猛醒过来,轻清喉咙,可说话时,嗓子仍是哑的,
“姑姑有点累,你去玩儿吧。”
“姑,我就是想让你跟他去过好日子,那样你就不用再干活了……”
小燕在楼梯间里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
“姑知道——”
望舒抬手把眼泪擦擦,扶着墙壁站起来,低声道:“我去躺一会,你哪儿也不要去,跟弟弟在家里看电视,听见了么?”
小燕答应了一声,她正想进屋,就听见小宝跑着上楼的声音,一会儿连跑带跳地闯了进来,小小的人手里托着那个装钱的厚厚的信封,笑着对她道:“姑,我把钱拿上来了。”
望舒盯着许家留下的钱,刚才许承宗意有所指的话又棘刺一般地扎着自己的自尊心,她对小宝气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尽给我惹祸?你拿上来干什么?”
小宝不比姐姐,听了姑姑的话,一脸满不在乎,边拿着信封进屋,边道:“我又没有到他们手里去抢,是他们汽车都开走了,这钱还放在石板上,那我不得捡回来么?姑,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这几个钱。”
人家不在乎的,岂止是这几个钱而已!
很多年了,她不温不火地活着,从来不曾义无反顾地做任何事。飞蛾扑火一般地去爱、去恨,都不是肩担责任的人该有的极端情绪。所以每当特别难过的时候,就让自己的心空着,不思不想,用这个法子,不管多难多苦的时刻,她都挺过来了。
现在她也习惯性地想这样作,可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已经空不下来,他的影子深深地刻在心头。平生第一次知道深爱的滋味,此刻那深深的爱意被硬生生地从心口处挖出来,换成恨,那恨意让她浑身不能自控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