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张开嘴无声地发出一声“哈”
,是一个无声的笑,更像从玻璃棺材里渗出的一滴血。
如果一定要从幸与不幸里抽出词汇,那么周广生的童年无疑是不幸的类型,他的人生以某个肮脏的巷口作为,途经无数满是匪徒们的小路和逃犯们的天堂,他花费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带着可怜的小妹一起从那里逃出生天,没被那些纠缠不休的亡命之徒们一刀刀砍死,但是活着也不过是人生惨剧的某种开端,在和高承泽一起胡作非为那么多年之后被周鸿霖找回周家,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阴差阳错的笑话了,但他不会把这一切归咎于命运或者神佛。
一般的连环杀手杀人后就无法停止了,跟上瘾一样。上帝创造了世界,但使世界保持运转的却是魔鬼,只恨那年垃圾堆太高,干面包太硬,枪支太沉,培城的街区太深,而他刚好叫周广生。
陆竟成从直升飞机下来的时候浓烟滚滚,他刚好来得及看到周广生哼着童谣亲手一刀抹了一个白种人的脖子,有幸的是他妈的这个白种人他陆竟成还认识。
平日里精心梳理的黑发乱成一团,被泥土和汗水黏连在一起,垂下的几根汗津津的额发遮住了额角还在渗血的伤口。被划到破破烂烂的黑衣紧紧贴着周广生的流畅的肌肉线条,暗红的血迹浸染了他右肩的衣料。而周家的夫人孟丹还倒在他脚边,生死不知。周广生先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眼环视了一圈发现高承泽早已不见踪影,也没觉得生气。
周广生双眼近乎无神地看了看远方。算了,随他去哪吧。
他以前听人说过,一般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两个东西,一个是价值感,一个是归属感,价值感来自被肯定,而归属感来自被爱,崇拜生命里的真诚,喜欢岁月验证过得友谊,敬仰与人为善的知己,更感恩生命里不离不弃的任何人。
但他和高承泽都不是一般人。恶劣的天性从不需要指导者,更不需要同党。
周围早已都是陆竟成的手下们了,他们都紧盯着他,周广生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浓烟中的远山,他什么都不在乎,复仇早已不是他的目的,他在晦暗不清的空间里半睁着眼,踩着孟丹的头颅想着过去的事,或许还有故事里那年雪山深处那头惨死在捕兽夹下的猛虎,周家祖上在北方以打猎为生,据说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便会去当地最高的雪山上猎一头猛虎做虎皮送予那人,好求得她同意做自己的妻子。
他眼里毫无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意味,睁眼即是罪恶,闭眼沦为困兽。
此时此刻陆竟成觉得愤怒。也觉得可耻。
对自己。
他不明白从周广生身上涌出来的恨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凶猛。
他烦躁地扯开了领带,他很烦躁,当人心情很不好的时候难免会对很多事情失去耐心,所以他的修养再次在周广生面前消失了。
陆竟成:“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
光辉渡在他高承泽侧脸,覆盖了睫毛,跳跃在他漆黑的头发上,俯下身时眼睛凝视着赵东一错不错,那抹蓝色惊心动魄。
赵东回顾了自己经历的前半生,少时在部队生活,后来从党校毕业,遵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再到因为工作而导致婚姻裂变离婚,前妻的埋怨深入人心,与跟随前妻去往美国的女儿之间情感愈发淡薄。
家庭一塌糊涂,仕途却一帆风顺,他不贪腐,也不渎职,他甚至还记得二十岁刚见习那一年,日子很苦,光线很暗,因为没适应就更显得苦。那时候,他因为不愿意依靠家里的势力,而选择从基层做起,那时候他还在光明桥那个小地方,而光明桥派出所所长还是罗大勇,算来那好像还是老罗头在前线待的最后一年了吧。
那个时候和当初在党校时想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跑基层的日子鸡飞狗跳,不是去处理谁家的猫扇了别人家的狗几耳光,就是找尿不湿。
对于工作,赵东是想要做出成绩的,可是有的时候,正确的事并不会因为它正确而得到承认,不是有一腔公义就能做好事情,人自从有了群体就永远少不了争斗,所以当他掌握了权力就开始雷厉风行,他用自己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对市局工作人员进行改革。
当高承泽发了疯把他关囚禁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可置信,他只以为是高承泽年纪小,赵东不知道自己违背了什么,但也总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当高承泽的真实身份暴露,赵东则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居然放任了一个恶魔在身边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失业的、破产的、老婆出轨的、反移民的,反同性恋的,白人至上的,都可以是杀人的理由,而曾经赵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比这些更多的邪恶了,直到高承泽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赵东才明白,原来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利益,只是欲望驱使,想要杀人而已。那是最为纯粹、最为浓郁的恶念,也许世人可以称之为精神病,反社会……这些名词只是个定义,没有人能真正说出驱使他们杀人的诱因,即使是他们自己。
赵东的嘴唇颤抖一下,为掩饰般地咳嗽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孔,锁链的声音触碰在一起框框作响。
看着他的反应,高承泽不为所动,尽管高承泽能看到他的叔叔手也在跟着颤抖。仅仅过了几秒的功夫,他的叔叔又恢复了以往雷打不动的模样。
高承泽非常容易被激怒,在赵东面前有时说话虽快速且声响亮,思维飘逸较有条理,有时言语迫促或语速增快并且难以打断,伴有玩笑、拟声词。
他发表充满敌意的言论时比平时更易诅咒发誓,或愤怒地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时候的赵东根本无法和他顺利进行交流。
高承泽又在给他注射麻痹神经的药物,赵东错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梦里是高承泽还在冷笑,神色卡在半是阴郁半是恼怒的波段之间,语气嘲讽又刻薄,攥紧了赵东的衣领,亲和的语气像在说情话,“叔叔,你就是喜欢这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是吗?”
“犯罪者会为自己找走极端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所以你们要证明:你们没错,是社会欠你们的,你们所有的报复都是正当的。”
赵东线条分明的脸孔面沉如水,两道剑眉上扬。
“你以为老子会给你们这些人找理由吗,老子一点都不给。”
最后赵东冲高承泽扯了个不冷不热的笑。
一切都像无法回头的那个湿漉漉的冬天,对于赵东而言,遇到高承泽这种恶人当然就是纯粹倒了天大的血霉,因为他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三观,永远无法理解高承泽这样的违背社会的疯子。
除非在反抗我的时候,他的嘴舌才会灵活,正常人不是该反着来吗?高承泽同样不理解。
他忍耐住这种汹涌莫名的情绪波动,并且他相信这只是短暂的现象,迟早会消失安静。他的生命从烂泥里走出来后就不曾改变,以后也不会被改变。
“嗯,我就是喜欢杀人,这很普通,就像很多人喜欢出去散步喜欢养宠物一样,我们只是嗜好不同。如果我有这种需求的时候,我就上街去随便找个人……”
赵东惊醒后睁开眼。阳光反射着玻璃窗,一层透过一层。
高承泽那张俊美的脸孔趴在床头,东方皮西方骨,灵魂却难以栖息,他用他那双经历了恶的教养的灰蓝色眼睛看向赵东,喜怒不明,灰蓝色像西伯利亚的一整块天空都禁锢在他那永远像下午般宁静的眸子里,而虚掩的平静里又隐瞒着时刻奔向极端与作恶的冲动,无处安放,最终他说,“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