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黎融正在欧阳克房中,二人在矮榻上面对坐着,身前放着文枰,棋路纵横,可见欧阳克玉面含笑,举止闲适自若,正笑吟吟望着眼前举棋不定,愁眉深锁的黎融。
黎融捏着手里那一枚白子,抿着嘴唇思量半晌,最终只悻悻然地将棋子丢回棋篓里,眉毛耷拉着,懊丧道:“好过分的人!分明你只精于围棋,这下五子棋还是我教你的,怎反倒师傅输在徒儿手里?”
“昔者,荀卿有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当是如今境况了。
”
见黎融投子耍起赖,欧阳克也便笑吟吟地逗她一逗,自己也将手里的黑子搁下,见黎融气鼓鼓的模样,笑意更像皂泡一般从心底涌出来。无意间回身,正见几个仆役捧着盛衣的香木匣子进来,便命他们放下离去,又向黎融道,“正是新做的衣裳送来了,你且试试,倘不合身或不称意的,好再使他们改去。”
黎融噗嗤笑道:“你挑的总比我自己选的还合身,还担心什么?”
不过女孩子爱美之心是时时踊跃的,虽知道欧阳克必定绝无差漏,到底还是想自己瞧瞧崭新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是怎么一番模样,好看与否。
她那眼神总有意无意的流连在那几只衣匣上,欧阳克想这小女子的心思,只是叫人无可奈何,便笑叹道:“快去试试吧,上外间去,把帘子放下。”
像一只追着心爱的玩具球的小白狗似的,黎融眼睛一亮,姣好的面容随之更加鲜亮,一下子跳起来向外间去了。
欧阳克看着她如此模样,只是低笑摇头,与他母亲相似的,一双碧青的凤目里,瞳仁流出的光芒如同纯白的水晶球里,梦境一般缓慢飘落的雪花一样。
从前他一定要在心里暗斥愚蠢的行止,如今却总令他觉得柔软不已,想将这孩子似的姑娘一直护在怀里,不叫她受一点儿委屈和伤害。
一个可爱的,孩子心性的未婚妻子。他抬眼望望湘竹帘子,不自知地轻笑出声。
大可以别无他求了。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名垂青史……
如今,西毒传人,江湖豪侠欧阳克的故事,就此完结了。
现下他不过是个生活在西域白驼山的寻常男人,靠经营家业为生,用度不愁,安稳同时也是平庸的一生。
他望着窗外梅树的瘦枝,觉得这从前并不觉起眼的小小景致,如今变得十分迷人。
他似乎是无法独自去现这世上的美丽的,但如今愿意陪伴他挖掘那些精微的美好的人已将他找到了。
他闭眼,感到已显得泠然的秋风透过半开的窗子扑在他脸上,像一块微凉的丝绸,像黎融纤小白嫩的手掌,遂无意识地笑了。
不大到一盏茶的光景,黎融一手斜打开帘子,一张白脸从槅门后探出来,仿佛是个在房间里蹑足而行的小鼠,恐怕给人现了,只一双眼睛溜溜乱转。欧阳克见她露脸却不肯入内,便笑道:“‘绣罗衣裳,蹙金孔雀’是杜工部之眼福,融融,你岂不叫我也饱尝一番么?”
她小小的白脸上露出犹疑的表情:“我第一次穿这样衣裳,也不知穿的对不对,好不好看……”
他笑着叹息一声,伸长了手臂去够放在坐榻边上的双拐,黎融忙道:“你别动了。”
遂抿着嘴唇,像做出了什么攸关千万人性命一样,沉吟一下,终于放弃了竹帘的遮掩,从槅门之后踏入内室。
欧阳克的双眼之间闪烁出惊艳裹挟着慰然的光。
风将她的裙摆撩起一点,展成一面密织无缝的网,秋日温吞的日光将她包裹,衣裳的质料仿佛也生出隐光。
她整个人像一只紫红的蝴蝶,又仿佛是将天边暮霞扯下一角来,披在了自己身上。如此浓郁而芳香,从他面前翩然掠过了。
他被那裙摆做成的网捕获,从前的猎人如今已全然转变成她的猎物。
这是一身纯粹的西域胡服,与黎融素日所着的汉服截然不同。
领口外翻,袖口收束,裙摆阔大,以绸缎制,领口、袖口、裙边等处以金线攒绣团云并鸟纹。腰间束扎的腰封之下,还长短错杂的络着金银美玉打磨的小小珠子,又有成串的蚌珠交缠期间,珠玉炫目,辉光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