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檀梳
第一个赶上他们的是穆念慈。当时的情景,过了许久依旧深深刻在了穆念慈心头挥之不去。
黎融当时看起来傻傻的,一脸的呆滞。马儿在她身边待着,似乎十分焦虑,不停尥起蹶子。黎融蹲在地上,在看到她过来时抬起头去看她,穆念慈却没空安慰,因为看见了更加令她忧心的,欧阳克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像石膏塑像一样,穿的也是素衣,更加像是没刷上颜色。惟一的一点红色在其胸前,穆念慈自幼行走江湖,认得那是刀伤,伤的且深,伤口也早已撕裂,看着情形,显然是忍了半晌,又强动了武功。
并不是自己所在乎的人,穆念慈的理智此时仍然清明,在转身叫人的时候,她隐隐想到倘若此时倒地的并非欧阳克而是杨康,她自己的反应又会不会比黎融好上一点。只是并不能因此说她冷漠,毕竟事分轻重缓急,人也自然有亲疏远近,这分别是由素日里积累的印象在无意识时候做出的辨认,并非是见证的这一刻对于不幸的蔑视。
总而言之,穆念慈并不辜负自己的名字。她对欧阳克总也没什么好感,但依然耐心地帮着完颜洪烈等人和城中的金兵将欧阳克抬上椅子,欧阳克面色如纸,也昏昏沉沉并不清醒,似乎是在挪动时牵扯了伤处,哼了一声竟睁开眼来,脸上冷汗如潮。最令人愕然的仍属黎融,方才还有些呆呆愣愣的,一见了欧阳克睁开眼,便猛然起身跑过去,叫穆念慈这般练过武的都有些反应不及,欧阳克双眼失焦,眼神迷茫,似乎谁也不认得了,失血过多导致的神志不清在此时来临,两条残腿原已因久卧而纤细得有些病态,膝关节突兀起来,不住抖,更加支持不住这副无力的身躯。但黎融一握他的手,他便笑了笑,哼哼了两声,声音不大,却依稀听得见是叫了“融融”
。
黎融觉得自己丧失了很多记忆,等到她再次清醒时,已是在赵王府的客舍中。她现自己站在床边,欧阳克躺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的床上,呼吸凌乱且微弱,她又惶惶然转头,看见穆念慈站在自己身侧,面上担忧之色无以言表,她返过来审视自己之前的经历,零星只有几个画面。是盛夏六月的高天艳阳,是疾驰的马儿和眼前飞掠的景物,是粘稠殷红的血,在她自己的手掌上,是她抚过欧阳克的手。
她还张着嘴,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看了看,血已干了,暗褐色浸在她一双原本素白的手上,仿佛已经染透了,成了洗不掉的血痂一般,她又抬起头看看穆念慈,穆念慈见她这副模样,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抱住她,柔声安慰:“没事的,小黎,没事,医官马上就来了。”
“念……”
黎融动了动嘴唇,现自己的喉咙几乎闭塞死了,费尽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眼,便再出不了声,只剩下气音,说的微微弱弱,“念慈,我是学医的,我是会治病的,对不对……”
穆念慈慢慢放开了她,仍在用劝调皮小孩子的语声对她说话:“你不要勉强自己,欧阳克武功高强,医官也马上……”
“在你们这世界,连这样的伤也同武功有干系么!”
黎融此刻脑子里是白花花的,大概若不是听觉尚未失灵,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不经脑子地说了些什么字眼,那些字眼又组成了含有怎样意思的语句,是说出口之后,她才通过听觉得知的。穆念慈被说的愕然,睁目结舌的模样让黎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在她听来是怎样摸不着头脑,但此时的她脑子是浊乱的,没有心情更加没有余力去想如何把自己说出的话圆回来,她只能叹一口气。回看欧阳克时,她蓦然想到一个曾经并不放在心上的问题。
医生真的可以为自己的亲人治病么?
不是说小到像是感冒和拉肚子那样的疾病,是说那种关乎性命,稍不留神便会亲手将自己的亲人推入地狱深渊的状况,真的有什么人做得到行医时最基本的冷静么?
她重新抬起头。“念慈,你打我一巴掌。”
话说的沉稳,全然没了方才六神无主的神色。
穆念慈尚没从方才的诧异中反应过来,又听黎融奇奇怪怪说了这样一句,只当黎融是惊痛之下有些神志不清,便仍好言安慰她:“小黎,我知道你难受……。”
“念慈!”
黎融打断穆念慈温柔的劝慰,穆念慈也并不傻,见她神色并非吓坏了或是开玩笑的意思,便知道她是认真来的,叹了一声“罢了”
,便扬起手来,一掌掴过黎融的左脸。
在穆念慈这里,虽已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她毕竟自幼习武,且算得上武艺精湛,手劲儿较之寻常男子尚且大些,黎融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一下子便见那白腻的脸颊红肿起来,像是被火焰舔过了那白得雪团子一样的皮肤,马上要因为紧张和痛苦而融化下来。
但在下一刻,黎融却顶着这堪称滑稽的红肿迅地镇定下来了。那双被追捕的受惊的小鹿的眼睛一下子不存在了,换上的是一种冷静到有些冷漠意味的眼睛,那双眼眼眶还红着,可那红却不再是因为委屈和忧愁而哭红的了,是极端仔细的观察与操作时过分用眼,令双眼疲劳而产生的血丝。
黎融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但没办法突破那因为爱人负伤而带来的疼惜与紧张,所以她需要一点外力,借着穆念慈的一巴掌,打醒她自己因为面对的是欧阳克而产生的惶恐。
正所谓的是关心则乱。
在听到穆念慈所谓的“他功夫这么好,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言论时,她就联想到了在这个世界没有生,但在剧中确确实实被自己吐槽过的郭靖被匕刺伤却要用九阴真经来治疗。她也就知道,凭借自己的知识还有理智,亦或是情感?无论如何,她是没有办法信任这些人的医疗观念的,她所学习到的最基础的医疗知识,是无论身体如何的人,在失血过百分之三十的时候,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她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战场上吗?可是谁伤得了他?她一面考虑着这种种,一面将所有对于此时医术的不信任用自己的行动表现出来了,她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话,手里的动作却利索得很,快步出去,命人打酒过来,伤口要消毒,不然会感染。翻出干净的布巾,白得像他此刻的脸色,黎融心里一颤,但医者的本能将这情感上的冲动压制了,说到底她的理智在此刻不也是在为这份情感服务么?分得清主次,先按压,按压没办法止血的话,就要缝合。
不再犹豫,同样也是没有时间犹豫而生的无奈的勉强自己的举动。她快步走过去,打眼看去,伤口虽在胸前,却并不致命,不知道是不是他察觉到了,但却不知原因地没能躲开,便刻意地偏了几寸,黎融心里产生了一种暖呼呼的柔软,在爱中的人,面对所爱的人,怎样都是最好的,他是在为她避免痛苦,她快乐的想着。
她把手里的布巾压住那伤口,欧阳克浑身一震,伤处与异物的接触激了身体排斥的本能,这本能最显着的,便是痛感。那张脸更白了,黎融没有胆量再看那张脸,她只低下头,专心看着白色的净布迅地被红染头了,掌下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拉着她的心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