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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恨八(第3页)

鹤年稍稍点饥,叫来管家问于家兄弟起来没有。管家回道:“他们兄弟昨夜歇在了秦淮河畔,估摸着一会才能赶回来。二爷吃过早饭略等等,要不也出去街上转转?”

“不转了,你们去把车马查检一下,等他们回来就启程。”

不一时于家兄弟回来,众人整理行装,辞了唐员外,便向城外转水路进京。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还未及码头,南京城就

下了倾盆大雨,往码头去的山路泥泞不堪。洋洋洒洒的一行人行到山路拐弯处,马蹄子便接二连三地打滑来。

管事的打着伞前前后后跑着叮嘱牵马的小厮,“慢些!留点神!前头打拐,路有些窄。”

鹤年闻声掀开车窗帘子,见车畔恰好是个数丈深的陡坡。他一路等了好些日子,正为等这一个天灾的岔子,以免连累家下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就趁人不备,把手里的持珠丢到那面车轮子底下,趁着车向斜坡这头打偏的空隙,又眼疾手快地挑开车帘,将驱车的小厮一脚踹了下去,“当心!”

待那小厮从路上爬起来时,要拽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整个连车带马一个猛子朝坡下栽倒下去。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众人登时慌了神,冲到路边往底下看,见车在林间翻了几番,顷刻滚没了影。

连那常走南闯北的两位管家也乱了神,乱哭乱嚎地嚷起来,“二爷的马车翻到底下去了!快、快、快……”

只顾着“快”

,到底快什么也没了主意。还是于家兄长从后头马车上赶来瞧,听见说鹤年翻了下去,赶着吩咐人,“快,派人到底下去找!这里不算险,想来摔不死人,赶紧找着了返回城内就医!”

众人乌泱泱地抛了伞散开,有绕路到底下去找的,也有从上头慢慢探脚而下的,四面八方地喊着“鹤二爷”

,更兼暴雨乱砸,场面登时乱做

一锅粥。

鹤年从车内爬出来时就听见这些声音在朝他围拢逼近。他忙把身上摸一摸,并没摸到什么要紧的伤。他苦笑一下,心恨老天真是不肯成全,便要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胡乱拣了块石头一截木枝,将木枝咬在嘴里,将石头对着一条膝盖狠狠砸了下去。雨点拼命砸在他脸上,他痛得脸色发青,却渐渐松开口笑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雨水,心里想着,这世上不见得谁都如月贞似的非他不可。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也就是月贞看他是世外的神仙,其实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和尚,眼下又成了个身落残疾百无一用的有钱公子。

郭家一定不想要他了,这世上谁不精明?更兼他预备着许给郭大人的好处,郭家又何必犯傻再坚持做这门亲?如此一来,不必得罪郭家就能推了这门婚姻,既保全了他父亲,也保全了一家人,更是保全了他自己。

等小厮寻到他时,大家都哭作一片,他倒还笑着安慰,“不妨事,就是腿有些动弹不得。”

众人乱着将他背回路上,搀进于家兄弟的马车,只得打道回唐员外府上。

唐员外不敢轻慢,忙请了好几位大夫一齐来瞧。除了身上一些皮外伤,就是那条左腿最要紧,愁得其中年纪最长那位老大夫眉头恰如雨声发紧,向众人摇了摇头,“公子的这条腿怕是保不住啊,就是养好了伤

,日后行走也恐怕有些隐疾。”

唐员外急得焦头烂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他老子在京里头做官,你不好好医治,仔细怪罪下来,不单要砸你的饭碗,连我的饭碗也要砸!”

那老大夫也有些脾气,横着眼道:“那叫他老子接他到京医治去好了,横竖我医术不精,是治不好的。我实话说,他那膝盖碎了截骨头,就是京里的太医也没办法,好了也是落个残疾。”

众人一听,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两位管家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只怕不能向家里交代。唯独鹤年不急,睡在床上向唐员外摆了摆手,“世伯请不要为难他们,放他们去吧,全赖我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

最终只得叫大夫开了些外敷内调的药,又将那条左腿绑起来吊在床上,慢慢休养。

休养了几日,雨也下了几日,新伤也慢慢变作旧伤,疼痛变得隐隐密密的扎实。鹤年心里也逐渐踏实下来,嘱咐两位管家说:“先不要往家去送信,省得他们见不着我空着急,你们也要担责。等日后我自己再回去向两位太太说明。”

那老管家直扯着袖子抹眼泪,“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出来前两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没把您看顾好,本来就是小的们该死,还敢推脱?您今日觉得怎样呢?腿上还痛不痛?”

痛是痛的,但心里却是卸下了好大的担子,觉得总算对得起月贞,不算辜负

她。想到这里,那痛也像是带着一种高兴的情绪,在他膝盖上跳来跳去,舞蹈似的。

他把双手枕到脑后,表情轻松愉悦,“痛倒好些,只是平白又要耽误些脚程。这一程进京去,只怕要六七月了吧?不好叫于家兄弟跟着我耗在这里,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只管先行,我到京后再往府上拜见。”

众人私底下都说,鹤二爷到底自幼修行之人,想得开。要换作别人,年纪轻轻腿上落下残疾,走路都走不利索,早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他却是安然自若。

鹤年听见只是笑,别人需要一双好腿,是因为有山高水长要去走。他倒不想走那么远,他不过要走在月贞身边,走在家里那一个个孤苦的女人身边。

她们尽管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寂寞的,需要一个男人的体谅陪伴,听他说另一处异端的新鲜事,在他身上的所见所闻,就是整个世间了。她们能走的路太短,眼自然也望不到那么远,所能到达的最远,也不过是在一个男人身上好奇地打量。

雨仍旧下着,犹如是从一颗颗温柔而凄凉的心上抽剥出来的丝,将他缠绕捆绑。他注定是走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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