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太医进去时,整个产房已是乱作一团,榻上的柳贵人竟已是气若游丝,耗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
原来柳莺莺这日一早便开始发作见红,不多时羊水破肚,如雨而下,眼看马上便要临盆,却不想胎位不正,其中一个胎儿腿在下,头在上,稳婆顺了一整个下午没停手,终于将胎位顺回了七八层,眼看着胎儿将要呱呱坠地,然而从中午一直耗到半夜,她竟再没了一丝力气。
陈太医进去后便再也顾不得上男女大妨,将头上满头大汗擦干净后,只咬咬牙,径直往柳莺莺嘴里塞上千年老参续命,又一鼓作气飞快摊开银针,相继在她脸上,头顶以及腰腹还有足下施针,银针落下的那一瞬间,原本快要昏死过去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眼缝。
却是一把死死拽住桃夭的手,竟是痛苦虚弱的交代后事,只断断续续,吊着最后一口气道:“我若……我若去了,将我……将我葬于云城别苑……别苑那株杏树下……”
那是柳莺莺活了整整十六年来,最安宁温暖的半年,虽未曾被柳家公然承认,可在那一方小院里,有母亲吴氏的偏爱陪伴,有妹妹瑶瑶的欢乐相伴,是柳莺莺有限的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快活时光。
当时尚且不觉如何温馨美满,可随着离开那座别苑,随着来到沈家,后又辗转来京入
宫,经历过这许多苦难和惊心动魄的劫难后,方知那样的时光有多温馨和令人贪恋不已。
柳莺莺没有家,那纸醉金迷,吃人不吐骨头的逍遥窟万花楼不是她的家,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沈家不是她的家,而这座相距千里,金碧辉煌的深宫大院更不是她的家,若有,便唯有当初被放逐的那一方小院,方有几分家的气息。
说着,便见她继续断断续续道:“至于你和锁秋,我早已为……为你们备好了嫁妆,待我……待我去后,你们……你们若想留在宫中亦可,若……若不愿,可回到……回到清远或者元陵,相信沈家还有母亲定会……定会善待你们二人……”
柳莺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着,说完,竟见噌地一下,一抹灰色身影纵身跳上了床榻,停在她的床头正一脸紧张万分的看着她,朝着她的脸上嗅着探着,柳莺莺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竟见是那只昔日被她从寒山寺悬崖底下抱上来的那只松鼠小灰灰,然而自魏帝寿辰那日后,小灰灰便一直陪着那人安置在了宝华殿,竟不知何时回到了飞羽阁。
这只松鼠是为数不多她的玩宠之一,亦是她与他为数不多的联系,柳莺莺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摸摸它,跟它说说话,却再也使不出一丝力道了,一时用力的牵着唇,虚弱道:“还有……还有小灰灰和小白……“
她喃喃开着口,似还想再说
些什么,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一旁的桃夭和锁秋二人此刻早已哭成了泪人,不断用力攥着她的手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不许说这些胡话——”
“这些苦难算得了什么,当初清远事变和寒山寺遇劫,那么凶险姑娘都挨过来了,如今这些障碍算得了什么,姑娘,您使力啊,您再使使力,您和肚子里的小主子定能安然无恙,长命百岁的——”
桃夭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锁秋却是陡然间转身,拼命跪着朝着窗口方向爬了去,一边爬一边用力的朝着地上磕着头,边磕边浑身哆嗦着乞求道:“保佑姑娘平安无事,保佑姑娘平安无事,信女愿折寿二十年,换得姑娘平安无事——”
一头头朝着地上磕着撞着,转眼之间,额头早已血流成河。
此刻殿外,沈琅拼命攥着自己的手腕,手一度哆嗦得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活了这二十五年来,无欲无求,从来都是波澜不惊,这世间万物从未曾入过他的眼,更是不知紧张慌乱为何物。
第一次有此情绪,是当初清远城被平南王的铁骑破城之时,得知她竟还未曾出城,且与平南王的铁骑在城门口遇了个正着,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心跳骤然停止跳动的感觉,那时沈家近乎两万族人的性命和清远城百万条老百姓的人命生生攥在了他的手中,他本该隐匿城中,蓄势待发,本该在平
南王入城当日便要快刀斩乱麻的斩其首级的,他明知不该拿着全城百姓的命让自己去以身犯险,却依然第一次清醒和孤注一掷的做了生平最大的一个错误选择。
那一次,他自私的选择护住她的安危,却生生让自己负伤半死,让平南王多活了一月,代价便是沈家数千条人命。
而这一次的慌乱和惊恐之色,完全不亚于昔日城门凶险的那一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精通医理,自然知道生子有多凶险,于是得知她有孕后,虽那时天崩地裂,以为腹中孩儿……却依然忍着撕心裂肺的苦痛毅然踏入了皇宫,只为再为她护一次周全,却在得知孩子是他的,是他与她二人孕育的那一刻,天大的喜讯生生砸昏了他的眼,砸晕了他的头,只觉得整个人被这抹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满足砸得云山雾绕,直到此时此刻整个人这才从那抹恍惚和虚幻的幸福中如梦初醒过来——
这才第一次让他将深埋在潜意识中的那些恐惧和害怕一点一点释放了出来,让他清醒的意识到,生子究竟有多凶险,也第一次逼着他原原本本做着选择,若这天大的幸福和喜讯,若这孩子,若他沈琅的血脉是建立在她命悬一线的基础上,那他沈琅这辈子都可以不要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