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回过神来,忙不迭道谢,小穆脚步一顿,闷闷道:“有什么事别烦我们长官,他只是个空架子,说的话没用!”
不等他们应声,小穆迈开大步而去,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白塘村以村中央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方圆百里大部分属于胡家所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爷一家人居住。
胡大爷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爷铁树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在临江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七七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长字辈只得五人,祸事连年,剩下的只有胡大爷的两个长泰长庚和胡长宁而已,老三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小命,胡三奶奶疯了,这一脉只剩下孙辈一个十七岁的湘宁,目前跟长庚一起学做生意。
胡大爷主事多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最喜欢的二儿子长安虽然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胡三爷一脉的惨状自不必
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如今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只怕有去无回,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他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发痒,平素懒得来往,如今家里日益冷清,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奶奶,留下老人和女人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爷只能亡羊补牢,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胡大爷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全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爷,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奶奶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爷舍了面子,主动向她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奶奶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爷以祭祖为名派湘泉和湘水来长沙接人,胡十奶奶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爷错过了两人最可爱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爷十分喜欢这对
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那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宁两人匆匆从湘潭县城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眼睛刚刚合上,只听一声尖利的叫喊“救命”
,湘水脑子里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小满比他还要快,径直跳到湘湘那张小床,连被子一起把她裹起来,湘湘脸色苍白,满头冷汗,迷迷糊糊看着他,声音低微得好似自言自语,“哥哥,我要回家。”
长庚和湘宁也急急冲了进来,小满冲出几秒笑脸算作招呼,长庚年长几岁,到底做事老成些,从口袋里摸出一瓶东西递给小满,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从铺子里带回来的安神定志丸,我想你们肯定用得着。”
湘宁趴在床边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满脸好奇和欢喜,小满知道这个哥哥古灵精怪的性子,不过现在没空搭理他,朝他做个鬼脸,把药塞进湘湘嘴里。她还在恍惚,张口就吞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扣在小满手腕,头一歪又沉沉睡去。湘宁自然看清两人的惊恐之色,收敛了重逢的喜色,仗着自己年纪大,摸摸两人的脑袋,蹙眉轻叹。
小满自认男
子汉大丈夫,可不接受这种安慰,一边打开他的手,一边把她的手掰开,引着三人来到堂屋,轻声道:“堂哥,你有没有听到长沙的消息?”
湘宁霎时变了脸色,悄然颤抖,长庚瞪他一眼,正色道:“你就别操心了,安生在这里住着,大爷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多陪陪他吧。”
反正也没什么好消息,小满自己先泄了气,目测觉得长庚和湘宁都比自己高,有些不服气,站在两人中间挺起胸膛左看看右看看。长庚长年在外奔波,身体自然壮实,外表斯斯文文的湘宁其实也不是好惹的,腰杆一挺,从身高和气势上完全把他打压下去。
长庚放下心来,嘿嘿直笑,在小满肩膀拍了拍,把他和湘水推进房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揽着湘宁出门了,刚好遇到管家胡小秋三岁的儿子秋宝在转角探头探脑,大光头上结着一层白霜,真像一个圆溜溜的大白瓜,两人同时按住他的头,闷笑而去。
小满和两人久别重逢,还想多说两句,湘水连忙拉住他,苦着脸道:“赶快睡饱,待会有你受的!”
湘水说的没错,胡大爷最喜欢拿着根水烟袋带两人四处逛,见人就笑眯眯地介绍,“这是我家十爷的孙子,双胞胎呐,长得像不像?”
小满想起并不美好的前景,嘴巴一瘪,利索地跳上床,一脚横在湘水身上,呼呼大睡。
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山里
雾气袅袅,犹如仙境蓬莱。胡大奶奶第一个走出来,把满头白发盘成髻,插上银簪,赶走两只拼命摇尾巴的狗,颠着小脚走到隔壁,在窗户边听了听,没发现动静,掩嘴一笑,回头走进灶屋。
帮工的王四两口子都起来了,一个挑水,一个正在灶台添柴烧水,见到胡大奶奶,胖胖的王四媳妇笑道:“大奶奶,到底是城里的少爷小姐面子大,这些天真是辛苦您老人家。看你们这么喜欢,干脆把双胞胎留下来算了,反正长沙城里那么乱。”
胡大奶奶笑而不答,见水还没烧好,又绕进房里抹了点香喷喷的头油,洗漱完立刻调了些白面,从杂屋里挑了个最好的南瓜,王四媳妇连忙把南瓜洗好切好,胡大奶奶又去隔壁看了一眼,还是不放心,回来抢过刀自己切。
王四媳妇呵呵直笑,接下来有了分寸,把泡芝麻豆子茶的原料一一给她过目,胡大奶奶叮嘱多放些姜,去去寒气,一边准备做南瓜粑粑,一边准备喝茶的糕点,一心几用,忙得不亦乐乎。
胡大爷腰带上别着水烟袋晃晃悠悠出来,径直往隔壁走,胡大奶奶连忙从灶屋里冲出来拦住他,压低声音道:“别吵,小孩子睡不饱懂不懂!”
胡大爷嘿嘿直笑,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再探探湘湘的口风,家里这么多男人,天天陪她玩,我就不信她看不中一个!”
“死老头子,原来你打的
这个主意!”
胡大奶奶这才知道他整日带一堆小孩子走亲戚的意思,差点惊呼出声,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想留下小满呢!”
胡大爷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想,不过我们家小满这么俊,也得找个配得上的才行。”
从屋子拐角传出一个短促的笑声,胡家管家胡小秋的老婆,也是胡大奶奶认的干孙女水兰抱着一捆柴闪出来,发现胡大爷今天脸色前所未有的晴朗,大着胆子笑了笑。胡大奶奶一贯见不得胡大爷鄙视女人的怪样子,对胡大爷嗤之以鼻,不过也知道他现在心里只有这个小满,懒得跟他多费唇舌,钻进灶屋继续做事。
胡大爷今天的心情果然太好,对水兰赤裸裸的冒犯也没在意,不过面对这帮子没用的女人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一本正经坐下装水烟袋。
水兰本来就不是个怕事的,索性再大胆一次,笑眯眯道:“大爷,乡里种田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小满,您该去县城学堂里寻访啊!”
很显然,胡大爷听进去这个建议,装水烟袋的动作停滞许久,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连水兰的跟屁虫儿子秋宝畏畏缩缩从身后经过也没发现。
偷听了一会,湘水从窗口逃命一般冲到床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窃笑了一会,又自顾自摇头,满脸愁容。
他翻箱倒柜一气,把学生装换上又脱下,翻出今年新做的一身呢料大衣,照了
许久镜子,还是怏怏不乐地脱下来,仍然换上穿了两三天的青色棉袍,只觉一点精神劲头都没有,朝镜子里的人瘪瘪嘴,眼珠子一转,把衣服脱下来,将煤油灯翻倒在袖口,惨呼一声,披了件短袄把衣裳提出去,夸张地扇风,“四婶子,衣服沾上煤油了,好臭,你给我想想办法。”
胡大奶奶瞪他一眼,喝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冻病了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