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人都陆续散了么?”
那唤作晓初的侍女抿嘴一笑:“夫人是一直在睡,才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客人,喜宴初开的时候,车驾都停到邻府地界去了呢。”
我皱眉:“这样铺张,不怕落人口实么?他这么干这样的糊涂事?”
她叹了口气,笑着接话:“毕竟是难得的大事。虽然新人是胡族,但从宫中出降,种种礼数丝毫不缺……加上公子交友甚广,来客自然多。”
她说完见我没有搭话,又说:“可怜新人了,她昨日一夜未睡,今日眼看到了半夜,粒米未进不说,少爷还在宴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看她一眼:“新妇都是如此,又非独独委屈她一人。”
话虽如是说,但还是不由自主去想,那日鲜红的蒙巾一盖,被人牵着坐定,一坐就是大半夜……
他掀起蒙巾那一刻我心如死灰,却不知此时的新人又作何念想。
“啊呀,那不是公子吧……夫人,看来是散了,公子亲自送客呢。”
晓初指着对面廊道走来的一群人给我看,那条道上灯火通明,一切再清楚不过——
沂儿与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左一右架住一个喝得连走都走不得的人向府门处走。那人喝得太多,说笑起来声音又高又响,连我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沂儿啊沂儿,可惜你娶的不是我家女儿,我可是一心想你作我的乘龙快婿啊……”
听到这里我已明白,原来那是白令。
沂儿听他如是说只低低说了句什么,听得白令仰首大笑,连连道:“也罢也罢,是我女儿福薄,高攀不上你家这样的清傲门第……可惜你没有兄弟姊妹,不然这门亲事我是结定了,这张老脸不要,也是要请夏夫人成全佳事的……”
沂儿在灯火下蓦然一笑:“白叔叔如此说我担当不起,您也喝得可以了,今日回去后还是好好休息才是……”
白令平空挥手:“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过我当年……这才喝了多少……”
他们说话间远去了,我站着没动,不多时沂儿与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折回来,他们喝了酒,言辞间有些肆无忌惮,都说要去看看新人,再讨一杯酒喝。从中我见到赵琰和杜淮的三个儿子,另几个虽不认识,但多少有些眼熟,只有方才那个与沂儿一起架着白令的那个沉静的年轻人从未见过。沂儿但笑不语,不允诺,也不拒绝;哄闹间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说:“你们莫要再闹了,这已是半夜,新人在等呢,还是先放了畅之吧。”
他说完哄笑声更大,赵琰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笑着推他一把:“庆远不愧是有家室的人,不过此时你说话不当准,畅之还未说不呢,来来,等下回去,非罚你三大碗不可。”
就在他们尽情打闹时沂儿瞥见我,他愣了一下,目光投过来,我无可相避,索性不避,站在远处也看着他向旁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他人顿时静下来,都朝我的方向看来,又远远地隔着两条过道中间的院子向我问礼,然后收敛地散去了。
沂儿走过来,他喝多了酒,一脸绯红,但神智还清楚:“母亲起来了?”
“才起来,有些不舒服,就出来走走,正好见到你送白令出去。”
“嗯。”
他低下头去。我见他身上的喜服,被挑起一丝感慨,伸过手替他理了理外袍上的褶皱:“喝得也还好吧。”
“是。”
“时候也不早了,你去罢。”
“知道了。”
我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听他急急叫了我一声;不回头地扬手:“什么事明日再说。”
日间睡狠了,这一夜就没再睡,歪在榻上看书时迷迷糊糊想到一些事,又想不深,出一阵神看几页书打发过一夜。初夏时分天色很早开始转亮,这边天还没有亮透,守夜的下人来说:“夫人,公子与少夫人在厅上等您呢。”
我揉揉额角,抹了把脸,重新梳头的时候问晓初:“时候还早,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吧?”
晓初举着镜子在旁侧笑:“夫人莫不是担心少夫人容貌欠佳?我已经偷偷问过了,是难得的美人呢。性子看来也好,一点不着急。”
“她不能说话,急也急不来。”
“人已经在外面了,总要见一见。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千金之体,昨日您已经未出面了,再不见,说出去总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正好头发也梳罢,我站起来:“那就走吧。”
看到那双影沉沉的眼睛,一阵寒意油然而生。我愣愣看着跪在下方的他们,很久后涩然道:“你们起来,坐罢。”
沂儿的神色比她更加忐忑,看她只是羞涩而紧张地时不时瞄一瞄我,我只是移开目光:“这还早,这么就来了?给你父亲上过香没有?”
“先去父亲灵前上过才来的。”
我点头,话虽然是说给她听却根本连余光也不肯在她身上稍加停留:“家里人少,不比宫中养尊处优,你一时适应不来也无妨,慢慢来吧。我之所以不让你带来的随从服侍,不为其他,是两国交恶久矣,凡事都要避嫌,你明白么?”
等了等才想起她是不能说话的,这才不情愿地偏过目光去,她正视着我,连连点头,笑得毫无委屈。但我就是不愿多看她,别开目光又说:“好了,就这样罢,中午吃饭时再说。这时问你住得惯住不惯也是白问……”
说到这里一牵嘴角,声音轻下来:“住得惯住不惯,也不由你了……”
佳德二十四年的元日,沂儿特意命人备好五辛盘说要为我洗头。我笑不可抑,问他这又是为了什么,他说有些话想与我说,还说从未尽孝为我洗过头,这次一定要让他了这个心愿。
自他娶妻至今已过了半年多,我与他之间也慢慢缓和下来,看他这样认真我想了想,还是决心不拂他的意:“五辛盘就算了,晚一点与你们一起饮屠苏酒就是了。你要说什么。”
“母亲就让我尽一次孝心罢。”
我拗不过他,反复几次也就允了,他用煎好的五木汁为我洗头,一时间并未开口。我觉得头都要洗好,就是等不到他开口,于是问:“你要说什么?”
他先摒去下人,见这样郑重其事,我心里也起了几分戒备。等下人退去后我又问:“到底什么事。”
他似乎在斟酌语气,但最后说出来却是漫不经心似的:“父亲究竟是如何去的?”
心下一慌,抬起头来,水溅得一身都是,也溅得他一头一脸。我盯住他:“谁人与你说了什么,元日里怎么问这个?”
他慢慢为我擦去头上的水,慢慢说:“没人与我提起……母亲,您怎会想到谁告诉我什么事?”
勉强地笑:“不,只是元日不惯听你问这个,何况这都十多年了,你都没问过。”
他也在笑:“我随口问问,母亲若不想答,那就不答罢,只当我不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