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把跟在二人身后几尺远的许璟的属官吓了一跳,也纷纷跟着站住。赵昶回过头,对身后一群人说:“天太热,诸位走快些。”
许璟与赵昶并肩行了一段,才冷冷道:“旨意既然下了,我来与不来,大人不是最清楚么?”
赵昶避开锋芒,只笑说:“你在雍京调养得不错,四月见到时,瘦成什么样子。”
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许璟皱起眉:“有劳大人费心。就是因为如此,才又让我在家中赋闲一月?”
赵昶轻咳数声,道:“你我见面,非要说这些不可么。”
“大人若想叙旧,下官恐怕无法奉陪。”
许璟板起脸。
“明举已同我说了。子舒,为何你看了那封信就痊愈了?”
赵昶含义深远地笑问,同时手臂在许璟身后一挡,示意他不要停,又收起笑容,黯然而叹,“你为何不信我?”
“你……”
话未说完,也容不得说完,二人双双止住脚步,中军大帐已然到了。而从迈入中军帐的一刻起,无论是赵昶还是许璟,都换上朝堂上往来应对的神情,彷佛适才一路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从烈日当空的帐外走进大帐,诸人一时都只觉得黑乎乎一片,过些时候才能辨物:上首帅位自然空着,下首两旁已坐满了人,在赵昶许璟等人进来后纷纷起身离座行礼。相互见礼完毕,宾主落座,许璟原是要往加座方向去,这时原本坐在右手第一个位置的何戎道:“许令,这边请。”
许璟停住脚步,正要对何戎摇头,他看见何戎眼里微弱的笑:“这并非留给尚书令大人的。许令既然奉旨监军,这个位子坐得。”
他说完让出位置,向下移了一格,何戎下首的幕僚也随之后移,空出首位以待许璟。许璟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对赵昶与何戎依次致意,并不就座,而是向客座上属官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内侍便立即把圣旨呈上。接过圣旨,许璟走到帅位旁,此时赵昶业已离座,率先跪拜在地,很快中军帐内外统统跪倒,整座大营连一丝咳嗽低语都没有,静静听许璟读完那道以嘉勉为主的旨意。
把圣旨递给赵昶,许璟坐到何戎腾给他的位置上,待他人一一落座,许璟随从的一名文吏掏出张单表,把此次天子犒劳三军之物细细报出,虽不离钱粮的范畴,但因是天子赏赐,名目繁多,还有些附上详细的说明,直念到天色全黑才完。
念完后,那文吏的目光从单表上脱出来,发现帐中多数人都已心不在焉,面上一红,神色有些难堪,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赵昶便微微一笑接过话端:“诸位连日奔忙,从雍京千里迢迢来此,明日又要返程,着实辛苦。赵某已命人备下酒宴,既为接风,亦为送行,诸位可要尽兴呐。”
很快就有兵士端着酒菜鱼贯而入,方才还显得死气沉沉的大帐很快恢复了生气。虽然为来客备下美酒,但赵昶及手下幕僚将领滴酒不沾,皆以空杯作陪。许璟奉旨监军,将会是那一群人中唯一留下的一个,遇见来劝酒的,也以军令禁酒推辞开。
酒过三旬,前来劳军的大小官吏已无最初的拘束,觥筹交错之下,中军帐内笑闹不绝。许璟看看他们,又看看赵昶手下,两相对比,脸色不由凝重,再不愿多待,悄悄退到帐外,在军营中信步徐行,一面是静静心,一面也为了解营中地形。
入夜后军营中鲜有人走动,但许璟有监军之名,值夜的兵士不敢阻拦由着他四处看看。山风一阵阵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夜虫低鸣不已,更衬出军营的寂静,天幕上星子则亮得出奇,透出荧荧绿光。若非身处军营又大战在即,这样走走停停,听虫声风声松涛声不绝于耳,十足就是星夜下的闲庭漫步。
转了一圈回来,中军帐内已听不见喧哗声,只是远远见有人站在大帐外,双手背在身后,身影被帐内泄出的灯光拉得细长。他本就在四处张望,看见许璟后再没转开头,径直朝许璟所在走来,不多时二人并肩,默不作声走过明亮的中军帐,值夜的兵士先前看许璟一个人在营中散步,如今见多出一个,都走上前去想问个究竟,可又都在看清另一个人后无声退开。两个人从明处走到暗处,走了一段又一段,就是不开口,眼看又要转完一圈,许璟猛地停下,盯住身旁那个默默不语的人,终于道:“大人走这一程,究竟想问什么?”
赵昶借着星光打量许璟,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柔和:“你说我们有多久,不曾心平气和说些无关时局朝纲的事了?”
许璟错愕之后失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同时道:“不记得了。”
赵昶跟上去,又走了一程,不紧不慢开口:“我也不记得了。子舒,此次由你监军,确是我的意思。”
“嗯。”
“来此或是留在雍京,我也不知何处与你更凶险。眼下虽大战在即,但你在此至少省些心力……我记得你曾说想来这一带看看,此役平定后,也好四处走走。”
赵昶神情落寞地自失一笑,“近日不知怎的常想到以前的事。方才在营前看见你时就在想,国都的那场大火好像还在昨日,而眼下与刘劭兵戎相见却已无可避免。”
“既然大战在即,何必想这些。”
许璟淡然道,“还想到什么,十多年前在刘劭帐下的旧事么?”
赵昶轻叹着点头:“百里外就是彭州地界,都殷在彭州之南。当年叔父让我拜在刘劭帐下,我自国都千里跋涉到封乐城,曾经过此地。那时这一带荒无人烟,若非你所提供给流民耕牛荒地一法,短短几年间,情形绝难如此。”
许璟却道:“他们欲挥师北上,必经起州,此处难免战火。大战之后,与以往又有何分别。”
“总是不同的。”
许璟不置可否一笑,说:“既然你说今日不言公事,有些话放在他日说吧。夏夫人托我带了东西,晚些时候再差人送来。”
赵昶心思一动,徐徐问道:“几个月前在雍京外看见的那个孩子……”
“是五服内一个堂弟的孩子,带回来给她做个伴。”
赵昶正要接话,忽然许璟转过身问:“那个孩子,像极阿连么?”
语气中说不出的困惑,揉着藏得极深的惶惶,这样的神色语气,都是赵昶从未遇见的。既想不到会有如此一问,赵昶有些惘然,片刻后悟明,旧事也在他身旁缭绕不去,遂答道:“是像。”
许璟脸一白,脚步慢慢停住,无意识半句话飘出:“原来……”
后半句则咽在喉中,没了声息。
“子舒。”
赵昶不忍,也停下脚步唤他一声。许璟茫茫然顺着声音看向他,眼睛里却空落落不着一物。赵昶愈发不忍,稍微提高声音又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你来此?”
看许璟还是出神沉思,赵昶皱起眉:“你是心病。追根溯源,都是文允。”
许璟浑身一颤,眼中有了神采,盯住赵昶无语。赵昶并不避闪他目光中的哀痛,只是温言告诉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你是否亲眼送他入土,人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