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爷拿起毛笔,在广告传单的背面写起字,手微微有些抖,但起笔落笔都很潇洒。
过一会儿,纸上写了几行漂亮的大字,但并不是杨大爷自己的名字。
纸上写的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字漂亮极了。
“黄山谷,《茶词》。怎么样兄弟?你哥我的字儿不露怯吧?”
杨大爷说。
我和杨大爷的辈分已经乱了,我只好拼命点头,“您写得真好。”
“你落个款啊,叫什么名字,写上啊。”
孙大妈说。
杨大爷再次提笔,可是笔尖垂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杨大爷的眼神从困惑到涣散,最后把笔扔了下来。
房间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杨大爷靠在沙发上,呆呆地看向窗外,“这天儿,是憋着场雨呢。”
孙大妈接着低头择菜,“以前的事儿,记得倍儿清楚,看过的书,去过的地儿,我俩刚结婚时的那些事儿,张口就来。可你问他昨天晚上吃的什么,今天礼拜几,都不知道了。有时候把我当媳妇儿,有时候把我当妈,有时候我还得是他那嫁到通州的妹妹,扯着嗓子轰我走,让我没事儿别老回娘家。隔三岔五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老把自己当政治局常委,以为我是他秘书呢。”
我看着闷头择菜的孙大妈,再看看沙发上呆坐着的杨大爷,心里特别难过。
“孙大妈,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啊?”
我没过脑子,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孙大妈一愣,抬头看着我,“你年轻轻的,瞎感慨什么呢呀?”
“去年,我想追郑有恩之前,您把我叫家里来,陪我聊了聊天,那时候,您和杨大爷让我特别羡慕
,所以我下狠心得把这姑娘追到手。可现在,人我追上了,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要什么没什么,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给不了她。我也想努力,可是什么路都没有,都开不了头。我知道自己特窝囊,但再怎么瞎折腾,也没用,哪怕一路拼到您这个岁数,按说该享福了,可一个坎儿接一个坎儿的,还在前面等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痛快地说出来了,虽然听众是和我无亲无故的孙大妈,但我却有种和爹妈交心的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我想认命了。”
我低下了头。
房间里一阵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不动了。
突然,孙大妈抄起手里的韭菜,劈头盖脸地打向了我。韭菜叶裹着浓浓的味道,在我头上脸上飞舞翻转。
“孙、孙大妈!您干吗啊!”
我慌乱地躲避着韭菜的袭击。
旁边的杨大爷开始嗷嗷叫好,“打!往死里打!让他再偷看人姑娘洗澡!”
不知道他又穿越到了哪个时代。
“屁大点儿个小崽子,还跟我聊起人生坎坷了?你刚活得哪儿到哪儿啊?买坟头的首付攒够了吗?刚才我看你在菜市场那儿,和人打牌打得五迷三道儿的,就知道你小子最近犯糊涂了。”
我伸手拦住孙大妈,“有、有话好好说,您别打我了。”
孙大妈放下韭菜,目光炯炯地瞪着我。
“我跟你唠唠嗑,你当我跟你诉苦哪
?你真是小瞧你阿姨我了。我孙彩霞,活这一辈子,就是折腾过来的。刚出生就赶上‘文革’,没学上,大字不识一个。但我人勤快,八岁就能给全家做饭,弟弟妹妹全归我管。外面乱成一锅粥,回我们家桌上永远有菜有饭。工作以后,争当‘三八红旗手’,码货清货有比赛,我大冬天的在仓库里一宿一宿地练,手上长了冻疮,戴上手套接着干,血冻在手套里头,摘都摘不下来。认识你杨大爷以后想结婚,他们家是清高人家,嫌我没文化,我从小学语文一年级,背到唐诗宋词三百首,就是不想让你大爷为难。结了婚以后,我们单位的领导爱给已婚妇女穿小鞋,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一群姐们儿抄起板砖,把丫车砸了。后来生了小孩儿,闺女八岁得了肝炎,治不好以后且得受罪呢。北京医院跑遍了,人家说上海有个老大夫能治,一个月三次,我带着她去上海。买两张硬座票,全让她躺着睡,我平躺在硬座底下的地板上。有一次睡醒到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孩子的鞋给偷了,我就背着我闺女一路出了火车站,早上七八点,没商场开门,我就背着她在医院门口等着,身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我闺女趴我耳边儿说:‘妈,以后我一定对你好。’八岁的孩子,她懂什么啊,可我当时真是想嗷嗷哭。俩孩子我都给养大了,身上一
点儿毛病没有。上高中为了让他们有好学校,我砸锅卖铁换房子,搬到了咱们小区。儿子长大了处对象,女方嫌我们家穷,要聘礼要婚房,我把工作辞了,承包了个小卖部,为了省几块钱的差价,天不亮就往新发地跑。‘非典’的时候扎药店里抢板蓝根,全小区人的板蓝根都跟我这儿买的。我姑娘、小子都风风光光地嫁了、娶了。我俩也退了休,开始带孙子。儿媳妇说不能老给我们看,要送双语幼儿园,我五十多岁的人,开始学迪士尼英语,就为了让小孙子能多在我们俩身边留一阵儿。你说我这一辈子,有过踏实日子吗?我要是不折腾,委委屈屈地活着,吃饭怕噎,走路怕跌,我能活到今天吗?”
我被孙大妈这一长串人生履历给吓着了,蜷缩在沙发上发抖。这一刻,孙大妈又重新变回了当初那个在小花园里欺负我的女侠。
“所以我觉得,您晚年应该享福,这才值得啊……”
“什么叫值得?你跟老天爷讲道理,人凭什么搭理你啊!老话说得好,四条腿趴着的是畜生,两条腿走路的才是人。你有胳膊有腿地站着,你得往前走啊。路宽路窄那是命,但你不能死赖着不挪窝。爹妈把你生下来,图什么?不就是让你开眼见世面吗?你一路闯过来,福祸都担过,再回头看,好坏都值得。你杨大爷这个病,三年前就诊断出来了,大夫
说也可以直接住院,省得我跟着劳心费神,我不干。我们好好的有个家呢,一辈子的福是享,一天的福也不能落下。我趁着他还明白,再好好伺候伺候他,趁着我还没病,我得抓紧时间锻炼。所以我天天下楼跳舞,不光跳,我还得跟你柳大妈争个输赢。哪怕我明儿个就得陪你大爷搬到临终关怀养老院了,我今儿还活着呢,活着我就跳,我该干吗干吗。能包饺子,就不下挂面。人活着没退路,死都不是退路,死是哪儿说哪儿了完蛋。但你今天还活着,日子就得这么过!能听进去吗!”
我愣愣地看着孙大妈,脑仁像被针扎了一下,清醒了。
孙大妈歇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开始帮我摘我脑袋上残留的韭菜叶。
“我话说得重了点儿,是为你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蹦跶呢,你就想认命了?我得替你爹妈把你骂醒喽。你和小柳那姑娘,想奔着一辈子去,就得一起折腾。你觉得我现在挺惨的,那是你不懂人事儿呢。你看你杨大爷纸上写的字。我陪他去医院,一帮老头儿病友,都做题,写名字,有的什么都写不出,有的画竖杠,有个老头儿,让他写十次名字,他十次写的都是‘坎坷’两个字。可你看你杨大爷写的什么?他写的是‘快活自省’。”
我转头看向杨大爷,杨大爷被孙大妈一指,也愣愣地看向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看了
一会儿,杨大爷又拿起了笔。
“对,再试试,试试写自己名字。”
孙大妈说。
杨大爷盯着纸犹豫了很久,然后行云流水地写下了“孙彩霞”
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