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刹那,我愣了一下。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但同时也惊讶于他的变化:没戴眼镜,神态老成,怎么好像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我站起身对他挥挥手,想笑,可脸上的肌肉僵硬。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时隔几年后再次相见,他眼里的我有多大变化。
他神态自如地朝我走过来,就好像我们之间没有深壑一般。他停在我面前,笑吟吟地端详我,没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问:“来时还顺利吧?”
“碰到一起交通事故,路被封了一会儿,抱歉来晚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大钟,三点过十分。
我们沿着小路一栋楼一栋楼地看过去。我默默地看着他在楼门口找牌子看院系简介,然后陪他走进楼里转一圈。我在这个校园里待了两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楼。我的生活是简单的两点一线,早上从家走到经济系,晚上再走回去,每隔几天在路边的小市和杂货店买些食品和日用品。连经济系所在的大楼里还有什么系我都不清楚。我老了,老得没了探究新事物的好奇,甚至对周围存在的事物也不感兴趣。
我的漠然好似一点不影响他的兴致。他自得其乐地唱着独角戏,边走边说这里的八卦。没想到B大还有这么多故事,也没想到他也有话痨的时候。我们走到一栋灰色大楼前,看了牌子后他说:“听说这个系有位教授,每离一次婚就写一本书,到现在已经离了三次,出版了三本大作。”
“离婚”
这个词戳得我心痛,我冷冷地说:“他真应该多离几次,好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凝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要不要说。他的眼神令我慌乱,我赶紧朝前走了几步。
校园还没逛完,天色渐暗。他说:“走了这么长时间,饿了吧?你喜欢吃什么?”
我把他带到学校东门外面的泰餐馆。这是我们同学每个月第一个周二聚在一起吃午饭的地方。
我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每次都要的炒河粉。他拿过菜单看了一遍,要了份咖喱牛肉饭。服务生转身离开后,我们陷入沉默。座位的靠背很高,把我们隔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只能看见右侧墙上的画和左侧过道那边并排坐着的一对有说有笑的情侣。我实在不想再去看那幅倒胃口的画。这画就像是放大了n倍的菜单。画面是个九宫格,正中间那一块红底白字用印刷体写着“ThaiRestaurant”
,周围的八个格各是一盘花花绿绿的饭菜。我第一次来时曾好奇地把画上的照片跟餐馆菜单比对过,找不到一个一样的,这让我开始怀疑这家餐馆是挂羊头卖狗肉,不过味道还可以,又便宜,糊弄穷学生绰绰有余,谁管它地道不地道呢。不知是挂在这里太久了,还是被阳光晒掉了色,还是蒙上了一层灰尘,画上的饭菜看起来让人一下子胃口全无。真不知这家老板怎么想的,竟不肯换一幅,哪怕空着什么都不贴也比这好啊。可我不看右边,总不能直勾勾地盯着左侧过道那边的情侣吧,一直低着头更不好。除了对面这个人,我的目光无处可落。面对面相对无言,真别扭。最后我撑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姥姥身体还好吧?”
“她去世了,就在你来美国的那年秋天。十月七号。”
“什么病?”
“她身体一直挺好,没什么病。那天她做完午饭说有点累,想先睡一觉,再没起来。”
我的眼里起了雾,心抽动了一下,耳边回响起妈妈临终前神智不清时的呻吟,“……难受……好难受……”
我压住猛然上涌的悲哀,叹了口气说:“真羡慕姥姥的好福气。”
他困惑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快九十岁了,无病无痛,走得安详,不是福气是什么?我现在觉得,人活得长短都无所谓,只要不遭罪就好。这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看着亲人受病痛的折磨,莫过于看着亲人为自己伤心。”
他神色复杂,嘴唇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眼里流露出同情和关切。我的心猛跳了两下,随即想到,我可不想接受他的同情,他就是个路人,跟我没关系。我赶紧把目光移向墙上那副倒胃口的画。
他端起杯子喝了几口冰水,嘎吱嘎吱嚼碎了一块冰,然后说:“你也知道,我原来一直打算把姥姥接到BJ玩玩的,没想到她走得那么快。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我当初就说你的想法太不现实了,她那么大岁数,怎么可能出远门?有你这份心意,她一定很欣慰的。”
“她睡过去时穿的正是你给她织的那件毛衣。妈说那是她最稀罕的衣服。”
他顿住,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好似下了决心,清了一下嗓子,提高了声音,“为她守灵那七天,夜深人静时我想了很多,关于她,关于你,关于咱俩……”
我眼眶酸。我怕掉进情绪失控的陷阱,赶紧岔开话,“你的眼镜呢?”
“啊?”
他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运动时戴眼镜不方便。我一个同事说他做的激光手术效果不错,我上个月也找同一个医生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