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柱很阔气,这一点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说明。他挎着全校最漂亮的书包,用着全班最贵的原子笔,穿着整个镇中学绝无仅有的一套手工西服。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全校最漂亮的。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我们还可以从语文老师的语气中找到答案。每当朗读课文的时候,老师总是说:“宝柱,请你把这一自然段朗读一下。”
但是轮到别人的时候,老师会从讲台上丢下一块粉笔头:“你,读这一段。”
谁都知道,宝柱的老爸是村里的会计。大家都很清楚,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用宝柱他娘的话说就是,哪有不偷腥的猫?
但是宝柱他娘把这句话用错了,村里的人也就这样错着听。时间久了,大家渐渐发现,这错也有错的道理,或者是,这句话本来就是她故意说给宝柱他爹听的。
因为大家都觉得,男人有钱就变坏,宝柱他娘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也并不对自己的男人一百个放心。
宝柱他爹叫李守金。每当夏夜乘凉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老人总是会摆个茶水摊,慢条斯理地讲一些奇闻异事。比如谁谁家的儿媳妇又被黄鼠狼上身了,谁谁的爷爷又托梦回来要钱了,谁谁被算命的老头言中有血光之灾了之类的。
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守金会搬着一个小马扎从胡同里晃晃悠悠地出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妈的!全他妈扯淡!有能耐让他们找我试试?”
接着他会讲一些在外地收账的经历,没人愿意听,他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无聊,而且讨厌。
于是守金会讪讪地跑到旁边看人家打牌,看得久了忍不住也想摸两把。他做会计的脑瓜活,会记牌,几圈下来也没人愿意和他玩了。
不仅是村里人,就连宝柱也不喜欢和他爹说话。爷俩儿互相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
“爹,给我十块钱。”
“怎么又要钱?”
“你别管。”
于是守金便不说话,从衣兜里扣扣索索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一五一十地数。那些票子通常都很旧了,上面的人头模糊不清,有时候还缺了角,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币。
“这破破烂烂地怎么花啊?”
“一样的,一样的。”
李守金嘿嘿地笑。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心满意足。家里三代单传,别说条件还跟得上,就是真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他也绝不会委屈孩子。
好在宝柱也给他争气,数学考试年年拿年级第一。每逢这个时候,守金便会拿着儿子的卷子,背着手,在村里慢吞吞地溜达一圈。当然,宝柱的语文成绩不好,守金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宝柱拿到钱,就推出家里那辆老永久,吱呀吱呀地骑到他女朋友家,在窗户底下喊一嗓子:“淑华!下馆子去喽。”
然后淑华会画着浓浓的眼线颠儿啊颠儿的跑出来,偏腿坐在后座上,在母亲骂骂咧咧的诅咒声中,在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褒贬声中,扬长而去。
年底的时候,宝柱家搞了一次大装修,不但铺上了地板砖,还把原来那个低矮的小门楼换成了刷得绿油油的大木门。从那天开始,有人来找宝柱他爹的时候,就会有人说:“村西头那个绿大门就是。”
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夜里,这扇绿大门就被人浇上汽油,一把火给点了。宝柱他娘气急败坏地在胡同口骂街,村里人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只远远地看着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
一群人围在门口救火,装腔作势地骂那个丧尽天良的混蛋,但是更多的人心里则是幸灾乐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看见别人过得好,心里就很不舒服,很不平衡,尤其是当这个人还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时候。
这个年过得垂头丧气。守金坐在炕头上,闷着头抽烟,他想不出到底得罪过谁,或者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谁背后使的坏。
年前收电费的时候,他和村里的电工一起,抓到过几家私拉电线的,每人罚了近半年的电费。若是有人怀恨在心,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抓的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个是村长。
大年初二的时候,就有派出所的人到家里来。守金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好心替他报了案,聊了几句才发现势头不对。末了,其中一个警察说有些事要带他回去调查一下,就拷上铐子带走了。
临走前,胡同口里围了很多人,比前几天看耍把式的人还要多,一群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嘁嘁喳喳地聊着天,仿佛一群炸了锅的马蜂,警车呼啸着飞驰而去的时候,好些挤不到前面去的人还站在路边的石头上意犹未尽地遥遥观望。
宝柱没想到父亲这一走,就是两年。他后来才知道,上面下来查账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万块钱,这些钱在城里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农村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人们背后议论纷纷,有的说难怪他们家里那么有钱,都是贪的啊!也有的说活该,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表示了同情,说这大过年的,在里面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这期间,宝柱只和母亲去看过他一次,那是在守金进去三个月的时候。宝柱发现父亲瘦了,也老了,脸上胡子拉碴,脖子上还有不少淤痕,不晓得在里面吃了什么苦。
宝柱他娘低声道:“他爹,你把钱藏在哪儿了?”
守金摇摇头:“我没钱。”
“没钱他们干啥抓你啊?”
“我花了。”
守金懒洋洋地应着,宝柱他娘就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扯着守金打:“你个死没良心的,老娘打从跟了你,哪天不是任打任骂的,邻居乡亲们也没人挑个不是,你倒好,黑了钱去养小老婆……”
看守的警卫很快过来把宝柱他娘拉出去了,就剩下爷俩待在接见室里,闷着头不说话。宝柱沉默了半天,忽然小声道:“我要交书费了。”
“多少钱?”
“五百。”
守金愣了愣,下意识地就想去掏烟。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坏习惯,遇到事情总要抽几袋烟才能慢慢理出头绪。但是他很快就瞥见了眼前粉白的墙壁上画着的“禁止吸烟”
的字样。于是他摸摸脑袋,又揉揉鼻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最后,他向警卫讨了支笔,唰唰写下一个地址递给宝柱:“你去问问,看她能不能帮帮你。”
宝柱接过纸条,看见上面写着的是一个叫“林秀英”
的女人的名字,便问:“她是谁?”
“你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
守金有些不耐烦,“你照着地址去找找她,报我的名字,就说算我借她的,记着,不管她给不给你,问完了就走知道吗?别缠着人家,我李守金不是那样的人。”
“哦。”
宝柱刚要走,李守金又在后面嘱咐道:“别让你妈看见。”
宝柱顺着那个陌生的地址在城里找到一栋新建的楼房,给他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宝柱把父亲的情况和她说了,之后提出要借五百块钱。
女人犹豫了一下,宝柱忙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道:“我可以打欠条的。”
女人笑了笑,从包里数出五张崭新的一百元递给宝柱道:“不用,我信得过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