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踢翻水桶,喝道:“你跑什么跑!站住!”
小兵人小胆子更小,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顾清明哭笑不得,看她那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找回某种熟悉的记忆,伸手想摸摸她脸颊,瓮声瓮气道:“这事以后不准提!你又不懂!”
“你混蛋!”
湘湘打开他的手,捂着脸冲了出去。
受了委屈,湘湘自然第一个要找小满诉苦。冲出医院,她在门口小路差点撞到老院长,顾不得跟他嘻嘻哈哈,一口气冲回小院,抻直了脖子高喊,“小满,出来!”
要是平时,小满一定人未出现声先至,乐呵呵地回应,这一次她连叫了几遍都没人回答,不觉有些懊恼。不过,没人安慰,哭也没啥意思,她悻悻然抹了抹脸,发现脸上被泪水冲洗太多遍,干得发痛,绕过晾着的衣服,准备去房间搽点雪花膏。
房门虚掩着,看起来又像是小满准备引诱她进去吓唬人,湘湘一把火烧到头顶,一脚踹了过去。
长庚猜到顾老先生使的绊子,再不肯接受顾家的好意,医院条件不够,他们一家人只分到这么一小间。长途跋涉之后,她到郴州时几乎奄奄一息,小满和长庚将唯一的床让给她,两人找来门板打地铺,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都是一家人,自然不用谢,送走小叔,小满最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本性,常常挑起战争,她干脆如他的意,和
他再度交手,如同在家里一样。
踹开门,湘湘摆出干架的模样,双手叉腰堵在门口,大吼一声,“小满崽子,出来受死!”
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两人享福惯了,不太会做家事,花布隔开的两块领地上,架子床上仍然是狗窝,另外一个用凳子和门板搭起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以前堆在床上保暖的衣服全都不见踪影。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一拳将摇摇晃晃的门打到一边,从衣服底下钻过去时,带得竹竿掉落,衣服掉了满地。
“别追,他早就走了!”
胖厨子堵在门口,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一个撕了一小块的腊鸡腿,知道又是那家伙从口里省出来的,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将鸡腿砸到胖厨子身上,大吼道:“我不要他假惺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都死光了!他回去做什么!”
她试图绕开胖厨子,只是一贯好说话的人今天铁了心拦在她面前,她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急得脑子里乱了套,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大骂,“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胖厨子可没小满那么好的脾气,将她手腕一扣,顺势掀翻在地,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大小姐,小满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太懂事。你们家的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他只想着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才真正会让人看不起!”
是啊,她怎么忘了,
这就是胡家的男人,这就是湖南的男人。湘湘突然平静下来,胸膛变得空空荡荡。
她一直以为,她是亲人们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不会抛弃她。姐姐没有了,还有奶奶,奶奶没有了,还有最疼她的爸爸姆妈,爸爸妈妈没了,还可以在大表哥粗壮的膀子上吊秋千,还有细妹妹秀秀……要是都没了,她唯一的兄弟小满,最亲最亲的小满,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伶伶活下去……
世事难料,他们竟然都抛下她,连小满也不肯为她留下。没有了亲人,她被顾家欺负的时候找谁诉苦,又该去投奔谁?
顾清明的怒吼犹在耳际,她低头看着腕上的瘀血,凄然一笑。没有了亲人,也没人会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心的错误,没有了亲人,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爬过去捡起鸡腿,用纸包好放进衣兜,从地上一点点撑起来,对胖厨子冷冷道:“不是男人才知道报仇,女人也会!”
既然这样,那就全家团聚吧!她见过太多死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远走,从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热热闹闹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辈子过完。
“你哥让你乖乖跟你男人走!”
见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出来,胖厨子气得跳脚,“你也太胡闹了!医院是你说走就走的地方么,那么多伤病员怎么办!”
“我没来的时候不也挺好
!”
能气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气,朝他挥舞着小拳头,恶狠狠道:“你敢拦我试试,小心我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如果我拦呢?”
门口传来顾清明的声音,湘湘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顾清明,我跟你没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顾清明拖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一瘸一拐走进来,像踩在两条小船上,看起来颇为诡异,胖厨子在他脚上盯了一会,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敬意油然而生。
顾清明扶着门站定,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没关系,那念亲呢?”
丢下吃奶的孩子一直是湘湘的心结,长庚和小满都不敢提,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嗫嚅半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清明见好就收,柔声道:“跟我回家吧,念亲在等你!”
“我家没了……”
想到这个,湘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箱子哐当落地,捂着嘴嚎啕痛哭,顾清明刚刚已经从老院长那里听说一切,克制着嚎啕和怒吼的冲动,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许下诺言,“你还有我!”
两人絮絮低语一阵,胖厨子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顾清明正好饥肠辘辘,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院子里开动,湘湘将鸡腿过了道水,搬了条小凳子坐在他脚边,双手抱着鸡腿
慢慢地啃,从那木然的神情来看,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石头,从那极其珍惜的模样来看,那又变成了天上有世间无的珍馐佳肴。
胖厨子看得难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个杯子,给她倒了满杯,淡淡道:“小满一直想喝,不过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让,他自己也怕醉后失态,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给他饯行!”
听到最后一句,顾清明把伸出去挡酒的手收了回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地将酒灌进喉咙,一股灼烧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脉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尽数逼到胸腔,让人胸口胀痛得难以自抑,
恨不得大哭一场,大吼数声。
饯行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果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满还要厉害,早就杀了陈楚那个畜生,杀了全长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国的鬼子,为所有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小满不敢喝。湘湘捧着杯子仰天大笑几声,直直倒下,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随同方先觉下了飞机,湘湘一眼就看到顾老先生手里包裹得红彤彤的婴儿,捂着嘴将惊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