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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2页)

顾清明心头似有只猫在抓,恼恨这些人的

冥顽不灵,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将湘湘拉起来,高声叫小穆去打热水,一边将她连扛带抱弄到厢房。

热水打来了,顾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郁闷不已,泄愤一般擦她的脸。湘湘终于回了神,看那铁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当他们是家人?”

顾清明剑眉倒竖,将毛巾重重砸进面盆,拂袖而去。

亲人过世了,剩下的还得活下去,而且应该活得更好。奶奶一直这么认为,活得好才能对得住他们的牺牲,才能让他们九泉之下瞑目。

胡长宁倒下了,胡刘氏也病了,湘君没指望,家里能做事的只剩下那对小家伙,还好以前一贯不管事的小满挑起了重担,从药店棺木花圈寿服到一日三餐全包揽下来,每天马不停蹄地跑,总算是把事情安排妥当,也为薛君山买了上好棺木,准备立个衣冠冢,以后找个好去处安置。

库房里,奶奶一个个坛子看过去,终于把中午的菜备齐,腊肉是少不得的,朴豆角做得不错,可以炒肉末,这次做的白辣椒很辣,炒鸡杂应该很下饭……端着满满的托盘起身,她突然有些晕眩,心头一紧,靠在墙上歇了会,对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摇头苦笑,“老头子,你慢点叫我去陪你啊

,孙子还没成亲,你难道放心得下?”

寂静中,无人回应,如同以前无数个夜晚。她敲敲脑袋,把留给顾清明的最后一边野兔子拿出来,这才脚步蹒跚地走出去。

果然,迎面而来的正是小穆。小穆端着盆水,满脸堆笑地给她行礼,又想起此时不是笑的时候,连忙抿紧了嘴,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托盘上。

“湘湘回来了吗?”

看到奶奶脸上有笑容,小穆明显松了口气,赔笑道:“回来了,都回来了,是您孙女婿去接的,两个好久没见,正在厢房里那个那个呢!”

奶奶轻笑出声,离开的脚步有力了许多,小穆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吞着口水,嘴角一咧,又努力绷着脸走了。

顾清明让小穆把水端进去,慢慢走到梧桐树下,努力平复心头的怒火,这时候他不想生气,可更不想看着这个家毁掉。他不禁生出几分豪迈之气,以前是薛君山照顾一家人,现在薛君山没了,他应该挑起这个担子,不为湘湘,就为了这家人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胡家乡下的美味佳肴他连吃带拿,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只要他一来,年迈的奶奶肯定亲自下厨,精心准备饭菜,而他甚至连聘礼都来不及张罗,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胡家都是厚道人,何曾多说过一句。

客厅里,小满正在收拾,这些天太忙,头发来不及剪,前额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显得脸格外

小,格外稚嫩,还带着些小痞子的味道。顾清明无奈地想,他确实还小,又被一家人这么宠着,想长大都难,自己十九岁时也不过是个热血青年,镇日里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想办实业,想自己造飞机,甚至还想做总理……要不是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他哪里会有今日。

顾清明慢慢走到门口,斟酌着一字一顿道:“把你一家带去重庆吧,我家在重庆有房有地,全部都归于你们的名下,作为聘礼。”

他顿了顿,柔声道:“那么多部门都撤到贵阳和重庆,你爸爸的大学迁走了,中学都迁到湘西一带,你们何必放弃一切,在长沙苦捱?”

小满的瘦削的背脊慢慢直起,并没有与他满怀期待的目光相迎,而是定定看向墙上那张扬的笑脸,咧嘴一笑道:“几位老人身体都不好,哪里走得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没所谓。”

他的声音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顾清明泄了气,不想回去跟湘湘针尖对麦芒,学着他们的样子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梧桐树下,看台阶上的秀秀做事。

秀秀面前的笸箩里不少各色纸片,还有做好的金条银锭,顾清明拿了一个银锭翻来覆去地看,想起有关那个混蛋连襟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摇头苦笑。虽然胡家从不提以前的事情,顾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随便找个媳妇。顾老先生对家世清白而且一门皆

是读书人的胡家虽然满意,收到不少情报后,对胡家这个大女婿却十分憎恶,一直让他成亲就搬出来另立门户,甚至连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小吴门的唐生智公馆附近,那里是第九战区长官部,守卫十分森严,又能与官长们常来常往。

放在过去,薛君山就是强占民女的恶霸,小满被他打断了腿,连湘湘也被打过,刘明翰吃了闷棍,躺了许久才能去南岳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薛君山坏事做尽,到了这个时候弃恶从善,终于得到湘君的爱情和胡家的亲情,不得不说他真有运气。

人这辈子,到底怎样才对呢?他满心纠结,没来由地害怕,怕某天自己也壮烈了,丢下孤儿寡母,凄凄惨惨戚戚。

也是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他才知道以前的以血肉之躯报国的志向是多么可笑,他死了,他年纪轻轻的夫人要怎么办,哪里会有像他这样的好心人来逼她警醒,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

他突然觉得满心绝望,手一紧,银锭立刻瘪了。

秀秀见他一直拿着银锭翻来覆去地看,还当他喜欢,沉默着拿了几个塞到他手里。顾清明有些傻眼,将银锭送到笸箩里,朝她笑了笑,起身去找湘湘。既然两情相悦,相聚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老跟她生气,凡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炮火无情,不要到了阴阳两隔的时候再来后悔。

这时,湘湘端着盆出来,他连忙接过,

在心中斗争了许久,硬着头皮道:“我乱发脾气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湘湘微微一愣,眼睛和嘴巴又成了同样大大的圆,顾清明看得好笑,又无比感动,自己稍微表现一点柔情蜜意就能让她失态,何必再自寻烦恼,整日跟她过不去,如今两人心意相通,她的欢喜,不也是自己的欢喜。他心头一动,趁着接盆子的一刹那,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一记,成功地使她苍白的脸染上红霞,鲜艳无比。

秀秀做了一会,惦记奶奶在厨房忙不过来,赶紧放下活计去帮手,没想到湘湘早就在切菜,而顾清明也没闲着,以她为轴心转个不停,不是为她擦那根本不存在的汗就是往她嘴里塞吃的,而奶奶一本正经拿着锅铲在忙碌,眼角的余光止不住地瞟过去,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这一对不管是和好还是吵架,都让秀秀妒忌万分,在她眼里,这就是夫妻过日子最好的模式,跟戏文里唱的那样,会打情骂俏,你侬我侬,却不是像胡长宁和胡刘氏那样相敬如宾,更不能像湘君和薛君山那般巧取豪夺。想起自己无望的爱,她听到心中有人悄然哭泣,实在见不得他们的好,还是来到前院继续做金元宝银元宝。

有顾清明他们在,也没有关门闭户的必要,门虚掩着,仿佛经受不住寒风的吹袭,不时动一动,秀秀一会看一次,每次都以为是期待的那个人

,只是每一次都落空。听到奶奶嚷嚷准备开饭,秀秀下意识地起身,一拉开门,门外赫然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顿时呆若木鸡,直到那人拍打自己脑门才回过神来,强忍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抱着他嚎啕痛哭。

刘明翰哪里还有以前那种白皙斯文,脸晒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牙齿白得发亮,肩膀也宽了,比以前强壮了不知多少,他个子高,整个竟有些虎背熊腰的架势,跟他过世的父亲倒有几分相似。

一走就是几年,刘明翰何尝不是满心酸楚,摸着妹妹的头安慰了几句,干脆等她哭完再说。

听到秀秀的哭声,奶奶又当小满又作乱,随手抄起烧火棍就冲过来,看到那黑大个,眼睛一花,认定有人欺负秀秀,气势汹汹地扑上来打人。刘明翰也不退避,转身将秀秀护住,硬生生吃了几棍子,奶奶终于看明白来人的面孔,烧火棍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刘明翰推开秀秀,转身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头哽咽道:“您狠狠打一顿吧,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我的大孙子啊!”

奶奶猛地抱住他的头,呜咽声声。

刘明翰回来,胡长宁和胡刘氏精神都好了一些,刘明翰上了香,立刻上楼赔罪,跟两人不知道絮絮说了多久,奶奶叫了几次才应下,将父母小心翼翼扶下来吃饭。

小满对他的转变十分好奇,更眼红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在他身边

绕来绕去,连连突袭,刘明翰被他缠不过,只得脱了衣服让他欣赏个够。天这么冷,刘明翰竟只穿了一件单衣和一件棉衣,小满帮忙扒了下来,看到那黝黑壮硕的上身,不禁啧啧称叹,口水横流。哥哥回来,秀秀像是找到主心骨,哪里舍得离开半步,看到哥哥变得更像男子汉,在台阶上捂着嘴巴笑,满心自豪。

奶奶进来厨房一说,湘湘把锅铲一丢就走,顾清明只好跟上,湘湘的手还没来得及在围裙上擦干净,看到一个黑大汉站在树下,不禁呆住了,这哪里是她那斯文儒雅的大哥,明明一个土匪!这时,顾清明闪身而出,遥遥向他伸手,用蹩脚的长沙话笑道:“大哥,我是顾清明!”

小满在他背上戳来戳去,吃吃傻笑,刘明翰满脸赧然,拎开小满,迅速穿上衣服,紧紧握住顾清明的手,轻笑道:“湘湘从小就调皮,妹夫的任务艰巨啊!”

这一句算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笑,顾清明正色道:“等下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在南岳的事情,我以前不了解,对游击战很有偏见,这次偶尔看到你们副教育长叶剑英的讲义,觉得很有道理,加上这两次会战你们帮了不少忙,很想学学。不过,还请大哥不要笑话我见识短浅!”

刘明翰大感意外,忙不迭应下。小满摸摸后脑勺,怎么也不肯相信被以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哥轻轻松松

拎开来,颇为不甘,用力戳他的手臂,湘湘也在恼恨他拆自己的台,也凑上来戳。

阳光突然亮得刺眼,悄无声息地撒在两张相似的稚嫩面容上,仿佛把几年的光阴缩成短短的一瞬,两人从未长大,他也从未离开。刘明翰唏嘘不已,带着无奈的笑容,举着手臂任两人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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