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独子,是全家的宝,第一个受不了的肯定是妈妈。虽然大家一直没说,从妈妈苍白的脸色和家里浓浓的中药味道,她已经得出不好的消息,养活五个孩子不容易,妈妈为了赶活身子早就熬坏了,还有奶奶,小满出了事,老人家哪里活得下去。
她已经不敢想象,思绪却由不得她,撒出去就无法收回。她突然想起,这些四川小兵其实跟小满差不多年纪,死在他乡,他们的姐妹和父母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也是家里的宝啊!
不止是中国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他们的父母姐妹要怎么办?
而且,同样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什么会把中国人当成牲畜屠宰,连没有读过书的乡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们的文明
和中华民族同源同根,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非要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挥舞屠刀,大开杀戒!
迷迷茫茫间,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不懂这场战争,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争,还是有逃跑的冲动。
那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进护校学习以来,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里打滚,一路跌跌撞撞撑到如今,老师说过,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还有不可预知的未来。
一瓶酒精用完,她还恍若未觉,拼命想倒出什么。小满仍然满身滚烫,呼吸接近虚无,她定定看着,愈发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样,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觉新鲜,她的人生原本和他连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连痛苦也毫无二致。
他沉睡的模样更好看,眉头舒展,嘴角上扬,还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标准的长沙男人。只是,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会醒,跟那么多四川小兵一样。
她停止无谓的努力,抱着空空的瓶子,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
老院长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在门口看了一气,见她丝毫没有反应,轻叹一声,去自己房间打了个电话,抖擞精神出来指挥,让坚守几天的医生和护士轮班休息。有个年轻护士看到人手不足,不想离开,老院长眼睛一瞪,低喝道:“劳逸结合懂不懂,都累趴下谁做事!”
“是
嘛是嘛,不漂亮了哪个喜欢嘛!”
两个川军老兵担心小满,一直守在外头,见状也来凑热闹,“以前大家的脸蛋是花骨朵,现在都成腌菜了!”
老院长哭笑不得,那年轻护士满脸通红,剜了他们两眼,引得两人嬉笑连连。年轻护士端着托盘还在犹豫,女学生的负责人上前一步接过托盘,闷声不吭进了病房。
负责人是个中年护士,据说男人刚牺牲不久,把襁褓中的孩子送到乡下就带着女学生前来支援。她虽然满脸惨白,目光却不见丝毫怯弱之色,背脊永远坚挺,让人信心倍增。年轻护士目送她的背影远走,红着眼眶进了休息室,顾不上看小满和湘湘一眼,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听到外面抑扬顿挫的呼唤,湘湘终于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又开始为他擦腋窝,一边探视他的脉搏呼吸等情况。突然,休息室的门被人踢开,她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吃了一记,顿时耳朵嗡嗡作响,还没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残存的意识里,一只恐怖的大手将她拎起来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小满。在川音的怒骂声中,两人被人拖出医院,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囵塞进车里,风驰电掣而去。
“这两个小化生子,一天到头就会添乱!”
听到薛君山熟悉的骂声,湘湘终于清醒了几分,下一秒已经看到奶奶焦急的脸,所有委屈担忧涌
上心头,咬着唇低低呜咽。
秀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二话不说,将小满径直背进小满住的厢房,湘君也将湘湘背了进去,脱下鞋子并头放在床上。
厢房里灯火通明,奶奶拿出一包银针,将他翻过身,颤巍巍地找出三棱针,在大椎穴上点刺,过后再拔罐放血,再在少商等处刺出血。胡刘氏则不停地为湘湘按摩肩背胸口等处,不多会,湘湘抽噎声停了,头往妈妈怀里一歪,立刻昏睡过去。
婆媳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秀秀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奶奶有意让她学习,让她挑亮灯过来看穴位。
秀秀一一记下,奶奶淡淡道:“以后这些事情就是你的,小满平时没有小病小痛,只是烧起来就是三四天,你看紧点,不要让他烧坏了脑子。”
记忆中,小满确实大病过两场,秀秀放下心来,转头看看湘湘,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妈,小姐姐这是怎么啦?”
奶奶冷哼一声,“也不掂掂自己什么斤两,在家里酱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出去逞什么强。她才学了点皮毛而已,那么多人,救得过来么,现在倒好,没指望她救人,到最后还要别人救,她姐夫说的没错,两个小化生子就会添乱!”
秀秀亲眼见过湘湘做事,很佩服她的尽职尽责,有心反驳又不好接口,撇开脸不说话。奶奶瞪她一眼,冷冷道:“你别凑热闹,以后看住
小满,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可不想给你们几个收尸!”
胡刘氏强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孩子们出力是应该的,他们都跑得动,总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
看到湘君和秀秀猛点头,奶奶察觉势单力孤,满腹的恶言出不了口,一心一意继续对付小满。湘君接过煤油灯,秀秀赶紧去烧水,说实话,闻到两人身上的医院味道,她胃里上下翻腾,已经一分钟也忍不下去了。
门突然被人撞得砰砰响,在客厅守着的薛长庭拄着拐杖去开门,手还没搭上门闩,就听到胡长宁的怒骂,“你们是去帮什么倒忙啊,快点开门,老子要打死你们!”
薛长庭摇摇头,一边开门一边慢悠悠道:“不用你打,他们还真的快死了!”
胡长宁一个踉跄扑进来,根本来不及看他,跌跌爬爬往最亮堂的厢房冲去,惶恐不安道:“孩子啊,你们怎么啦,别吓我啊……”
“没死!吵什么!”
奶奶一声断喝将胡长宁的声音拦腰截断,胡长宁定下心神,颇有几分赧然,打打身上的雪,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道:“是老毛病犯了吧,吓死我了!”
“什么老毛病,是累过头了!”
奶奶干笑一声,“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要是我死了,小满送回来不也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怎么会,您老人家长命百岁……”
胡长宁
稀里糊涂应着,头也不敢抬,到底还是担心两个孩子,硬着头皮凑到床边看,见两人这个凄惨模样,一阵烈火烧心,恨不得赶走这些“闲杂人等”
,像双胞胎小时候那般,一手抱着一个,柔声安抚。
时间仿佛定在一片冰寒里,胡长宁有心缓和气氛,扯了扯嘴角,强笑道:“这两个,从小病痛都要一块发作,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准跑不了,双胞胎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神奇。”
无人回应,胡长宁干笑两声,顿时失去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捧着脑袋闷闷道:“刚刚听小女婿说,君山被上头骂得很惨,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他竟然擅离职守,从金盆岭的阵地跑去战地医院,虽然花的时间不多,打完仗,处分一定少不了。”
湘君柔声道:“爸爸,是我让他把人带回来的,反正家里近,小满的病奶奶最有经验,医院药品金贵,不要白白浪费。而且那里伤病员太多,死的人也多,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他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打完仗我跟会小顾说清楚!”
奶奶愤愤不平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他不是我们胡家的人,自然不会跟我们一条心,不管立功还是受处分,对我们来说都是人命大过天,特别是我家几个孩子的命!我清楚得很,他正是求表现的时候,怕我们拖后腿,打完仗我一定会告诉他,升官发财可以,不要拿我孙子的命开
玩笑!”
胡长宁赔笑道:“妈,您千万别误会,小顾没这么说,就让我回来看看情况,他也是担心自己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