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尚法回答:“赵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
定权道:“我知道他自然是要出席,我问的是他可将兵?”
傅光时在一旁插嘴道:“赵王只是纳迎,不将卫军。”
定权奇道:“这是为何?赵王已行过冠礼,身受王爵,为何不算他一个?”
赵尚法道:“这是陛下……”
定权打断他道:“陛下不说,非爱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抚恤臣工之意,臣子岂可不察君父苦心?与本宫同在京中的只有这两个嫡亲兄弟,这种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赵王脸上不好看,中宫那里
也是说不过去的。”
说罢看着赵尚法,笑道,“当然本宫也只是建议,是否可行,诸位熟习典故,还请指点。”
赵尚法尴尬非常,四顾一周方推诿道:“还请诸同僚议论。”
右侍郎宋惜时素来与太子亲善,为人也甚是乖觉,忙附和道:“殿下思虑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纯孝悌之心,臣等感动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诸位同仁这便向陛下上奏,言赵王殿下共领禁军事宜。”
光禄寺卿事不关己,却素来和太常卿有些龃龉,遂也在一旁拍案帮衬道:“宋侍郎高明,赵侍郎以为如何?”
赵尚法被他陡然一问,心下抱怨,此情此境,也只得含糊其词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
尚未说完,光禄卿忙道:“赵侍郎也无异议,再好不过。傅詹事以太常卿的身份上书陛下最为适宜,臣等愿一并联名。”
定权笑道:“我朝以礼仪立邦,万般诸事,皆要倚礼从之。诸位居此位,可谓国之砥柱矣。众多事项,还是要仰仗诸位。”
众人忙还礼不迭,定权已一笑起身离去。
待得诸事真正安排妥当,顾思林已于京郊整顿驻扎,等待皇帝宣召,便准备携军入城。皇太子一早前往东宫,是日寅时便起,易服听诏,乘金辂前往外城北落门。旭日方升,还不算溽热。只是他今日代帝亲迎,又要预备告庙,穿着全副衮冕,罗衣罗裳,中单蔽膝
层层累累,又有革带、玉佩、大绶加在腰上,还佩带一柄配剑,便是走动也嫌累赘。此刻立于城头,片刻便汗流浃背,一旁内臣不住为他拭擦额上汗珠,一面翘首等候将军进城。定权行至雉堞前,向下望去,见齐王、赵王各具甲胄,踞于马上,千余禁军压后,百官分立两侧,虽越千人,却只能闻树顶蝉噪,林间鸟啼,再无半毫其他响动,当真堂皇威仪之至。
他站立于千万人之上,却只觉危栏难倚,高树多风。皇帝一面大力褒扬顾思林,敕令皇太子亲迎,给足了他和自己颜面;一面又令亲藩在郊迎时统领卫军,将本已纷扰的朝局搅得更加混沌不堪。众所周知,本朝亲卫军中号称上直十二卫的控鹤左右卫、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神策卫、天策卫、龙骧卫、凤翔卫、豹韬卫、飞熊卫虽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驸马带领,其实便属皇帝本人亲统。而府军前后卫、府军左右卫、武德卫、武威卫、广武卫、兴武卫、英武卫、神武卫、雄武卫、振武卫、宣武卫、鹰扬卫、骁骑卫、天长卫、怀远卫、崇仁卫、长河卫、旗手卫、镇南卫、义勇卫这由京军卫管辖的二十二卫所中,有七卫指挥使是李柏舟任职枢部及中书时亲自简拔,与齐王关系颇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鹰扬、骁骑、天长、怀远俱不在此七卫之列。若是齐王借机顺理成章
再掌握了这四卫六千人,则京军卫近一半也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权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只可见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于眼前来回摆荡,根本看不清张张低垂的脸孔。想起张陆正等人转报的省部间种种暗涌潮动,众人揣测纷纭、举棋不定的情态,此刻也只有暗自叹息。皇帝最终肯将这四卫一分为二,使二王共领,总算使他稍舒了口气,至少今日郊迎后,赵王天长、怀远二卫的兵符还可及时讨还——储副不将,是本朝祖制。开国伊始便有朝臣进言,言“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
,又言“抚军监国,自汉至今多出于权宜”
,是故自己手中,除东宫卫数百人,再无可直接调度的军队。李柏舟之后的枢部尽入他人掌握,为人作嫁的怨望也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城上侍臣见太子笔直站立,翘首前望,哪里知道他的纷繁心事,赔笑道:“将军车驾未至,殿下先坐下歇息片刻罢。”
见太子回头一蹙眉,立刻缄口噤声。又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禀将军已至郭下,定权急令使臣前往颁布教旨,令将军即刻入城。不出片刻,众人便先瞧得烟尘半天,感知脚下地动。远远望见数百军士,托着数骑前来。两侧迎风翻飞的大纛也愈来愈清晰,一列几面为特近荣禄大夫、左柱国、太子少保、武德侯顾,一列几
面为枢部尚书、长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镇远大将军顾。定权见旌旗猎猎,渐行渐近,便动身下城。齐赵二王见他下来,忙也下马,侍立至他身后。此时鼓号齐响,声乐震天,顾思林已兵临城下,下马单膝下拜向定权行礼道:“臣顾思林参见皇太子殿下。”
他甲胄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礼。定权忙伸手托他起来,道:“大司马请起,大司马劳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
顾思林忙又谢过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礼。齐王还礼笑道:“舅舅这可折杀我们了。”
定权已有四五年未与国舅谋面,此刻匆匆打量,只觉他较自己记忆中已老了许多。顾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颇为漂亮,先帝曾有戏言道:“芝兰玉树,皆出其庭。”
定权的容貌便有六七分母舅的样子,是以顾思林将兵,未免俊雅有余,威武不足。当时他以带刀散骑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见他面容清秀,出身高门,碍于他宰辅之子与宁王郎舅的身份,心内却多有轻慢,背后给他取了个“马上潘郎”
的诨号。如今虽仍在马上,却是安仁老去,眼中面上,颇现风霜。定权心下微觉悲伤,转而向二王下令道:“请将军策马入太庙。”
二王遂行军令,将顾思林带来的军士安顿于城外,自领四卫簇拥着皇太子辇驾和将军车骑进城。一干官员见太子起驾,也纷纷尾随。队列
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道路,两旁百姓夹道,也只觉得逢国家盛典,见天朝威严,振奋不已。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如仪。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俱获封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至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驾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次,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也顾不上礼节,放口大啖余暇,尚不忘偷眼察看殿上情形。其时除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此刻服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见了,指着他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
定权答应了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
杯,行至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
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行礼道:“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