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把自己崭新的名字练习好,巴娃专门拿出一个本子用来写名字。每天作业完成,就会很郑重地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功课本一行九个格儿,正好把名字写三遍,一页有十五行,每天写一页,可以写四十五遍自个儿的名字。巴娃很满足于这个自己给自己的功课。学“aoe”
的时候写,学“一二三”
的时候写,学“你我他”
的时候还写……一边写,一边说:“这是我。”
逮着这股子爱说爱写的劲儿,不知不觉,巴娃就在班里露了头。
石老师走了,换了一个张老师,男的,瘸子。听爸爸说,他叔是哪里干部,因为从小身体残疾,没有劳动力,安排在村小教书最合适。张老师怎么走到教室的,巴娃不记得了;张老师怎么带大家的,巴娃记得很紧。
那时候的学生很怕老师,张老师又极凶,他上课大多时候是坐着的,偶尔需要板书不得不起来,在黑板前甩起他的右腿,伴随着他上课的讲解声跌宕起伏。老师除了腿部残疾,其实身条很高,五官也立体,尤其是高高的鼻梁非常好看,其次是老师的字潇洒飘逸,让巴娃及巴娃爸都崇拜至极。
张老师的严厉,可从对教学结果的要求上看。低段的时候,语文数学都是他教。乘法口诀背不掉的同学不给回家,留下来背,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要忍耐着继续背诵。等老师再从办公室过来查的时候,他一定会扛着一根木制的或者竹制的棍子,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查一个不会揍一个,揍得龇牙咧嘴,还不敢吭声,从地上捡起书,默默回到座位上继续背。等到太阳落山,天也渐渐黑了下来,巴娃的心也慌了,她越来越觉得乘法口诀那九级台阶根本爬不上去。等再次轮到巴娃排队等着背诵的时候,排在前面的正是张老师的小妹。
巴娃听爸爸讲过,张老师不是他爸亲生的,因为老张头和老婆一直没小孩,就抱养了他,结果不幸得了小儿麻痹,落下残疾,所幸的是后面老婆又肚皮开花连生了三个能干的女。和巴娃同班的是他们家最小的女儿,每一年级都要留一级,已经是班里的大姐大了,这一年赶上自己哥当老师,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灾祸。
“啊——啊——”
一声声惨叫正从那个看起来并不聪明的五官释放出来,一丝丝血痕伴随着冻疮的手背上的脓包渗透出来“嗖——”
一块打断的木块从空中划过飞了出去,那敲在背上的棍子出沉闷的“轰轰”
声。第二天,巴娃妈就在洗衣服的池塘边听到来自张老师妈的吐槽:“……不是亲生的哦,我小女穿那么厚的衣服,还把后背打得青一条紫一条……”
巴娃听得直哆嗦,眼睛只扫了一眼就快移开,然后紧紧地把双手攥在一起,左手抚右手,右手握左手,不知道哪一只手会更扛痛一些。脑子里也不敢怠慢,“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嘴里念着经,把经念给张老师听。只要不被张老师手中的那根棍子惦记上,让巴娃做啥都行。怀着无比的紧张与忐忑,怀着躲避疼痛的强烈本能,还要顶着张老师从上一场“自家妹妹不争气”
引的愤怒余火,巴娃需要小心翼翼,巴娃需要顺顺利利,潜能被激的样子不是一鸣惊人,而是悄没声儿地做了该做的事情,“……7x9=638x9=729x9=81”
当巴娃鸡啄米式的点着脑袋用一口气的最后一点余气念完最后一句经的时候,脸憋得通红,人差得背过气去。
“哈哈哈……背得不错!”
张老师拿起棍子一拍桌子,吓巴娃一跳,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傻孩子,会背就行,慢慢背不行啊,那么急干嘛,非得一口气!”
巴娃木愣愣地回到座位,背起书包出了教室。看着夕阳余烬,寒鸦点点,远处的山慢慢黯淡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冬日里清冷的凉气,偶有一丝风飘来一阵哪户人家饭菜的香气。平时热闹的放学路,只有她一人默默往回走,一只黄鼠狼“嗖”
地一声,从右边的灌木丛穿过马路往左边人家的墙角里奔去。巴娃肚子很饿,腿很软,脑子很空。只有心里闪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好的感觉,庆幸,知足,愉快,骄傲……像那天边若隐若现的启明星。
这天晚饭,巴娃吃得很饱,这种饱的感觉在其他地方仿佛也能找到,巴娃感觉。
晚上,所有作业都完成后,巴娃又读了很多遍课文,又重新背了乘法口诀(突然觉得很容易),又写了很多遍自己的名字。她看着那些名字,好像每一个都开始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