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蜡烛燃尽了,一闪而灭。软玉并无所觉,谢小卷却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温软玉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沉寂的夜色里流淌着温柔的光,好像有诉不尽的柔肠。
“他既然要娶你,为何又把你嫁给了别人?”
谢小卷问。
温软玉怅然一笑:“那一晚,我在茶室里用蒸茶的茶笼熏瞎了眼睛。”
温睦锁了她一夜,次日打开茶室的门,只看见温软玉迎着门口的光亮坐着,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却失了神采,流下两行清泪。
温睦心头一软,他捧着温软玉的嫁衣跪坐在她面前,将她的手指放在光滑如水的料子上:“玉姐姐,去把嫁衣换上吧。”
她不说话,抱着衣服怔怔往前走,却一脚绊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下去。温睦终于发现
了异样,他抢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声音发着颤:“你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温软玉任他抱着,声音平凉:“我熏瞎的。”
温睦拢着她浑身发抖,却还是问:“为什么?”
温软玉凭着直觉转向温睦的方向:“纵然逃不掉,我也不想再看见你这张脸。”
她太了解温睦,凡事不做到绝处绝不会令他放手。她宁愿温睦恨她一辈子,也不愿意让他再记起过去。
温睦放开了手,摇摇晃晃走出茶室。阳光异常刺眼地照在回廊上的西洋彩色玻璃上,朦朦胧胧映出他扭曲的丑陋的脸。温睦一拳砸上去,不顾鲜血淋漓,发出近乎凄厉的哭号声。
前一刻她还是他一心想要挽回的爱人,这一刻已经成了伤他最深的人。
如她所愿,温睦取消了婚礼,却也不肯放她离开。她知道温睦不死心,于是找了每日在庭前洒扫的癞子皮。她知道他天阉,讨不到老婆,就许诺自己嫁给他,照料他下半辈子,只要他能帮助自己离开茶庄。
对于癞子皮而言,之前温软玉在上房伺候,是连少爷都着迷的女人,是他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仙女。如今这等福气落到头上,怎么说都值当为之搏一把。他趁深夜砸开了锁,带软玉离开,但怎料温睦早有预料,离庄的路上都布有暗哨,很快他们都被带了回来。
癞子皮趴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是温软玉勾引,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才大胆
背叛了主家,但其实走在半路上就已经后悔,想带温软玉回来磕头赔罪,却已经太迟了。
温睦望着温软玉:“原来你想嫁的就是这样的人。”
温软玉说得坚定:“是。”
温睦:“好,我成全你。都是我温家的家奴,也别往外边跑了,收拾间小院子出来,独门独户,让你们做夫妻。”
癞子皮大喜,捣蒜一样地叩头,赌咒发誓今后一定对主家肝脑涂地。
温软玉静静地跪着,脸色霜一样地白,半晌慢慢地叩下去。但温睦已经起身走了。
此后即便还在温家家宅,嫁做人妇的温软玉便鲜有到上房服侍的机会,更鲜有能见到温睦的时候。这样其实也好,少爷终究会将她永久地遗忘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连同那过去的不堪回忆也永远埋葬。
“他不会。”
谢小卷的声音悠悠响起,“他从未放下过你,爱一个人爱到痛恨还不愿放手,又怎会遗忘!何况他连离魂症发作都心心念念要来找你。不过是你们身在局中,看不透罢了。”
她语调一沉,“昔时我也看不透,此刻却全明白了。”
软玉从自己的故事里拔出来,心生同情:“姑娘?”
“我只知道跟着他,一路打打闹闹觉得好玩得不得了。其实不过是想一直一直看见他,如果还能见面,我一定要将这些话都告诉他。”
软玉攥紧了谢小卷的手:“姑娘,还请节哀。”
谢小卷挣脱软玉的手,站起身来
续上了蜡烛,声音平静:“不,你们都不了解他。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死。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温软玉以为谢小卷沉浸于伤痛有些疯魔了,连忙站起来:“谢姑娘,你……”
“我一点也不同情你的故事。”
谢小卷背着光亮走近她,“你以为事到如今是因为谁?南洋黄元足,还是隆平的万渔言?”
她轻轻一笑,那一瞬间的神情居然像极了杜望,“我不同情你,也不同情温睦。你们可曾全身心地相信过自己的爱人,不仅相信爱人能给自己幸福,也相信自己能给对方幸福?而我相信,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终能披荆斩棘回到我身边。纵然他晚了迟了,我也能坚定不移地迎向他。”
温软玉身子猛地一晃,声音哀戚:“谢姑娘,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软玉一把推开谢小卷,踉踉跄跄逃离了房间。然而甫一出门,就在院子里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看不见,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吐息。往常的她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谢小卷方才的话却在她身上产生奇妙的魔力,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手臂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背脊,声音喃喃:“阿睦……”
对方颤抖起来,手指抚上她的脸。她却瞬间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强自压下哽咽的声音:“少爷,快去看看少夫人吧。”
院子里寒风
拂过,刻骨严寒。
六
谢小卷是从温软玉的故事当中振作起来的,她在故事中再次听到了隆平万渔言的名字,这个人究竟有多大的神通,不仅能够帮助陈秋梧易容改貌,还能抹去温睦的记忆?
从刚开始的伤痛中恢复后,毕竟是留过洋的大家小姐,思路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信手拨弄着轿盘上形形色色的轿牌,直到在一枚赭色轿牌前停下。轿牌一面上画着沉沉的河流,另外一面上刻着几个小字:百川归寂轿。
同杜望奔袭千里,他轿牌里的那些花样都被她缠着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一枚轿牌,她从未在杜望的皮箱里见到过!
万渔言,万渔言……莫非这枚轿牌同倾雪流玉轿一样,是属于万渔言的。
有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门却被推开了,已然微醺的温睦拎着一坛子酒在桌前坐下,将酒盏满上,自己先一饮而尽,然后侧过杯口冲谢小卷一招手:“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既然都是伤心人,不妨过来共饮一杯。”
谢小卷走过去接过酒杯,眼神坚定:“我的丈夫没有死,我要去寻他。”
温睦自顾自喝得畅快,仿佛没有听见谢小卷的话。谢小卷终于耐不住,迈上前一步劈手抓住他的衣领:“放我离开温家,我要去寻找我的丈夫。”
醉酒的温睦忽然大笑起来,目光涣散:“这么不死心真是可怜。那么冷的天气,又是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