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那张罗着,指挥着,一会儿爽朗大笑着要老少爷们儿吃好喝好;一会儿俯身谦卑聆听某位长辈教诲;一会儿举杯巡桌,仰脖一口喝干杯中酒:“我们当儿女的在外打拼,不能常在两位老人家膝前尽孝,感谢各位亲友对他们多年的关爱和照顾。”
一场宴席,成了他的独角戏。所有人都喜欢他,女婿半个儿哇,这个女婿好,听说是个大公司的副总呢。果然行事大方豪爽,是登得了大台面做得了大事的人。
沈磊自顾自吃着,既不挨桌喝酒致谢,也不参与谈话。不过大家习惯了他这样,倒也不以为意。有人问沈磊:“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老家的人就是这样赤裸,这问题要给其他返乡的人听了就会吃一惊,或反感,或敷衍,但沈磊不会。
“八千。”
他说。
问得人语塞,半晌含糊道:“不错不错。”
另一个人问:“你看你姐的车多好,你怎么不也买辆宝马呀研究生?”
“没钱。”
沈磊坦然。
“哪能没钱呢?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又当上中央的公务员了哈哈哈。”
大家笑,觉得他必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年头,穷人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穷,只有有钱人才能把没钱两个字说得那么
自然。
沈磊没接茬,挟起一只虾,摘下虾头,嘶嘶吸虾油,剥壳吃肉。谢美蓝整晚都很沉默,面色不好,胃口不佳模样。沈磊给她剥的虾一只没吃,看样子晕车有点厉害。这时司仪请一双儿女偕其伴侣孩子上台,大家依言上台站定。老那抱着儿子,沈琳牵着女儿,春风满面,沈磊谢美蓝站她身边。这是宴席的高潮时刻,司仪声情并茂,把姐弟的成就描述得出类拔萃。
如果说对沈琳的描述有点夸张的话,那沈磊则当之无愧。他一向是沈氏家族的骄傲,别的孩子爬树玩泥巴早恋的时候,他稳稳钉在教室座位上,一口气做一本题集。凡是和考试有关的事情,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考名校、考研、考公务员都非常顺利。这个世界对于会读书的人还是充满敬意的,因此众人艳羡了一阵沈琳后,注意力照例转到沈磊身上。瘦高的沈磊穿了一条浅蓝色仔裤和黑毛衣,透着俊逸儒雅的气质,身边的谢美蓝清丽出尘,好一对璧人!沈琳父母看着台上这一双儿女,眼含热泪,心满意足。
沈磊淡淡地笑着,少顷,转头看着老婆,发现她眉心紧蹙,像是在忍受着不适,此时更轻轻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
沈磊关切问道。
“头痛,恶心……”
谢美蓝这两天一直不太舒服,今天自上了车,就觉得小腹坠痛,周身不适。她强忍了这半天,已到了无
法控制的地步了。话音刚落,就觉得一股热流自两股间流了下来。她低头一看,裤底已被鲜血洇湿,接着更多的热流涌下,在裤子上洇出一条暗红的线。沈磊赶紧扶住她,全场也感到了异样。沈磊扶着她刚要走下台,谢美蓝脚一软,摔倒在地,全场惊呼。
宴席中断,谢美蓝被紧急送往县医院。做了B超后,医生说是流产没流干净,宫腔里还有血块。沈磊如晴天霹雳,那表情像是他也头回知道这个消息。
“怎么回事?”
沈琳看出异样来。
沈磊刚想说我也不知道,见病床上的谢美蓝微微示意他,便含糊道:“上个月小产了,没休息好。你跟咱爸妈就说月经紊乱,千万别说漏嘴了。”
自儿子在北京落户后,父母不做他想,最大的念头就是赶紧抱孙子。沈琳想仗着大姐的身份说他们两句,但一想到沈磊从不让任何人对谢美蓝有一丝冒犯,便止住了话头。走出病房,沈琳用沈磊的话把父母糊弄过去,说沈磊留下来陪床就好,大家都回去休息。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两人。谢美蓝睁开眼,见沈磊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她别过脸。“你说出差一周,其实就是去做流产手术吧?”
他毕竟绝顶聪明,很快就把事情连起来了。
谢美蓝不答。
“你什么时候怀的孕?”
谢美蓝闭上眼。
沈磊再理智,此时也失去了主张。
“是我的孩子吗?”
谢美蓝悠地
睁开眼,见沈磊神色仓皇,不觉也鼻子酸了,她知道他有多爱她。是她对不起他,她绝了自己的后患,也绝了他的希望。可不如此,余生她都会后悔。
“当然是。我们回北京再说好吗?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谢美蓝说。
沈磊不再说话,低着头走了出去。这缄默的体贴此刻看在她眼里分外可恨,但凡他能抓住她的身体使劲晃,咆哮着要她说出真相,她也觉得他是有温度、可理解的。一个人宽容至此,只能用麻木来形容了。
宴席草草结束,亲友们回到沈家,聚在客厅,说着谢美蓝的事。沈琳含糊地说因为工作太累,月经失调了而已,无大碍。众人松了口气,感叹着北京的工作强度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