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从案几后起身,自宫人的臂弯中接过周太后的胳膊,搀着她缓步登上陛阶,坐到上座。周太后却拍拍薛婉樱的手,笑着道:“方才孤来之前,你母亲在同你说些什么?”
问完,目光从薛婉樱身上一掠而过,扫过下手一众如花似玉的佳人。
周夫人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笑着道:“方才我问婉樱,可是她处事不周,惹恼了阿姊,阿姊才迟迟不来赴宴。”
周太后笑起来,啐了她一口:“数你最贫嘴,不待见你罢了。本想着等你走了再来的。”
被周太后带入殿中、坐在薛婉樱旁边的少女也笑着打趣:“姑母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不知有多念着小姑母呢。”
周太后瞪她一眼:“你又知道?”
少女听了,鼓着脸去拉薛婉樱的袖子:“我怎么不知道,便同我想念阿姊是一般无二的。”
少女就是周棠。
乃是周太后胞弟齐国公之女,身份高贵,备受众人娇宠。
殿中滞涩的气氛随着周棠的这句娇嗔,才终于松散了开来。
周太后指着周棠,笑骂一声:“你啊,真是个小冤家。”
座中众人,看着周棠的痴嗔娇笑,面色各异。
一直默默饮酒,没有说话的高淑妃趁着周太后和周夫人说话的间隙,飞快地转过脸看向甄弱衣,用一种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周娘子貌美不逊妹妹,又出身高贵,向来眼高于顶,自言要嫁一个伟丈夫,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伟丈夫呢?”
甄弱衣举杯向她,以唇语道:“陛下不就是么?”
高淑妃面色遽变,甄弱衣知道她看读懂了。
无趣。
什么伟丈夫?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天子苍白的脸。嗤笑一声。
她真切地怀疑,高淑妃对天子的“一片情意”
究竟是出于真心倾慕,还是只是因为入了深宫,不得已要给自己找一个盼头?
她不想自欺欺人。
甄弱衣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抬头的一刹那,和薛婉樱的目光不期而遇,薛婉樱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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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约莫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姗姗来迟。
仪架一入殿中,先向周太后请罪:“适才廷议,几位御史为争论不休,这才误了时辰,还请母后见谅。”
周太后摆摆手:“今日既是皇后的生辰,向我这个老婆子请什么罪?”
薛婉樱微笑:“陛下朝政繁忙,理应如此。”
天子在她身边坐下,薛婉樱却不动声色地将身体侧开,远离了天子一些。周棠原本赖在表姊身边不肯走,天子来了,瞬间有些郝颜,自觉退到下手和咸宁公主并排而坐。
东宫李沅虽然时年不过八岁,但因为是嫡长子,所以备受天子器重,五岁起便搬去太子所居的武德殿,不与薛皇后同住。天子自年初起,便时常将这个儿子带在身边观政,因而这一回他也是随着父亲的车辇一同到的。
东宫课业繁重,自别居武德殿后就极少有机会母子相见。但对母亲的濡慕之心可谓是与生俱来,因而乍然间得见母亲,李沅十分开心,几乎是不顾礼法地扑到母亲身边,枕在母亲膝上。薛婉樱也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儿子的头发。
一个听话懂事,为家族带来无限荣耀的女儿;也是一个宽容大度,善待丈夫姬妾的妻子;最后还是一个儿女心目中温柔慈爱的母亲。
她是完美无缺的。
也是不快乐的。
甄弱衣在心里想到。
但其实她和薛皇后并不相熟,更没有资格揣测她心中所想。她对她猜想的笃定,有时让自己都觉得惊奇。
难道凝视面纱足够久,就总会窥探到一点真相。
但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甄弱衣才恍然发觉,好奇和窥探,是一种更深的感情的起源。只是在当时,谁也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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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后并没有在丽正殿停留很久。
她是上一代齐国公的长女,比下头的同胞弟妹年长了将近十岁,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近几年来身子越发孱弱。年轻人的笙歌燕舞、推杯换盏,在她也同样年轻的时候一度为她所爱。那时她的丈夫还是皇帝,她是小君,却不甘居人后,天子宴请大臣,她也跟着一杯一杯地喝酒。但时至今日,动人的歌舞在她看来和老僧念经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区别。半生荣华之后,周太后确实累了。这种累,有一半来自她日趋老去的身体,有一半则来自三十年如一日的后宫生活。周太后对天子道:“孤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游戏了,你们自己寻开心吧。”
周太后要走,周夫人也不留了。天子挽留了几句,就命内侍送着周太后和周夫人回兴庆宫了。
周棠留了下来,笑着撺掇天子允许众人玩投壶。
她既是周太后的嫡亲侄女,自幼出入宫闱,几乎将大内当作了自己另一个家,因而在天子面前也十分不拘束。
天子笑起来,却故意道:“今日是你阿姊的生辰,问她去才是。”
周棠又去缠薛婉樱。
薛婉樱回过神,看向自己这个向来不省心的表妹。她对这些事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包括投壶、也包括丈夫不可言说的某些心思,因而点点头,向宫人吩咐道:“取曲脚壶和箭矢。”
宫中妃嫔大多都是天子登基之后新近采选的,年岁都不大,听到有取乐的玩意,纷纷一拥而上,就连几个年长的、潜邸便侍奉在侧的妃嫔,在天子加入后也一窝蜂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