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煎得差不多?了,玉漏把罐子端到圆桌上,等着那些蠢动的泡一个?个?破灭,用一支箸儿滗在灌嘴朝碗里倒。罐子整个?又烫又重,把手上包着绢子还?有点握不住,倒一点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歇。
池镜看两眼看不过?去,走来赶她,“你去坐着。”
吃了药歇会?就该吃饭,池镜去取那只提篮盒,几?个?碗碟摸着早已是?冷透了。玉漏不甚介意,仍端起碗要吃。池镜皱着眉拦她的手,“这还?怎么吃?”
“不打?紧,这是?绿豆稀饭,凉了也是?一样吃。”
“又不是?消暑热。”
池镜忽然不耐烦,夺过?碗来,欲往外头正屋里去吩咐丫头。走到外间,又掉过?头来夹着额心对她说:“你不许动,我叫人重新做了来。”
玉漏有点意外的喜欢听他这“命令”
的口吻,不耐烦地强迫着,一定要人顺从他。可能是?她自己为自己操心计算得太久了,难免有疲惫的时候,有个?人给她下命令替她做决定,只要说对了地方?,她也肯听一听。
她禁不住一笑,随后仿佛怕给自己看到,就把脸低下去。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点,小臂搁在腿上,两手在膝前相互抠着指甲。睡散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挡在侧脸旁,像一片帘笼。自那帘笼后头有一侧低垂的眼睛,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来,挡住了目光。
墙上是?她整个?放大了的侧影,仿佛虚化?出一个?庞然的怀抱。池镜静静立在碧纱橱外看着。她没察觉,还?是?悄然坐着,但池镜似乎听见她在说话。她的声线绝不似一般女人尖细娇嫩,常是?轻轻的口气,更像是?傍晚的冷风,徐徐而消沉。
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进去,没声没息地走了。
玉漏独坐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心下诧异,走出来查看,看见外间那两扇门敞开着,门扉“嗑嗑”
地被风打?出细细的声响,门外廊庑底下有只灯笼轻轻地摆动着。仿佛刚有人在这夜色里徘徊过?,又走了。
正有个?小丫头子挽着个?提篮盒进来,朝屋里睃一眼,“咦,三爷走了?”
玉漏也不知道,笑了笑,“像是?走了吧,没见他人。”
那小丫头将提篮盒内的一碗火腿煨稀饭取出来,一并?取出两碗小菜,端去里间炕桌上,“三爷吩咐重新做的,你快来吃了吧,省得一会?放冷了,又要厨房重做。大厨房里头这时忙得很,他们不耐烦。”
玉漏因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总是?劳烦你们。”
那丫头没说什么,玉漏邀她同吃,小丫头嘴馋,推了两声就也坐下来,把两碗小菜并?作一碗,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饭。静静吃了两口后,瞅一眼玉漏,“我们三爷为什么总来瞧你?”
玉漏微笑道:“你们三爷和我家大爷是?至交好友,他见我病得厉害,不好不来看看,大概是?怕我病死了,没法向我们大爷交代。”
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想不到那些弯绕,听她说得自然有理,“你就好了吧?我们二奶奶还?要领你去回明老太太她们呢。这两日听见有人来问?,要是?给老太太太太她们知道你在我们家,又没回明,恐怕她们怪罪我们二奶奶。”
“等我这两日好全了就跟着二奶奶过?去。”
玉漏捧着碗,向她窥探着笑一笑,“听说你们老太太很厉害?”
丫头歪着头思忖一会?,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有时候厉害,又时候又和气得很,说不准。都说我们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们,所以脾气也怪,阴晴不定的。”
这倒是?头回听说,玉漏忙打?听,“你们老太太难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是?倒是?,不过?娘家只做个?小小县丞,还?是?后来同我们家做了亲家才升到县令的。没做几?年,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县令。如?今他们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不过?都是?些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混口官饭吃而已。”
小丫头没几?多?心眼,一打?开话匣便关不住,也不论?信得过?信不过?,凑来就说:“他们江家的子弟还?不都是?仗着我们池家的势,其实里头根本没几?个?人才。”
玉漏奇怪,一个?小小县丞家里,如?何能攀得上这侯门之亲?
那丫头继而解惑,“是?那年我们曾老太爷回南京来祭祖,往句容县去打?猎,在那山上走迷了十来天,人险些没饿死。幸而碰见老太太的爹娘回乡下给岳父岳母上坟,将他给救下了。他为报这救命之恩,就聘了他们家的独女做长媳,就是?我们老太太。”
听了这陈年旧事,玉漏不禁去想,要是?池镜他父亲也上山打?猎走迷了,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可不比如?今和池镜在这里打?擂台轻省得多??可惜二老爷在北京做大官呢,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这
南京来。
她酸溜溜地感慨,“你们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小丫头先是?点头,后又迟疑,“也不见得,听老妈妈们说,我们老太爷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年轻的时候就爱胡闹,还?没等老太太进门呢,他在家就先同丫头生出个?儿子来了,就是?我们家大老爷。老太爷自己的名声弄得很不好听不算,还?带累着老太太没进门就给人嚼舌根。进门后老太爷又不大和她要好,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受尽了兄弟妯娌丈夫的冷落,连下人也时常奚落嘲讽她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