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郑冯回到隗镇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并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到了丰子泽家。虽说同是隗镇卫生院的家属院,可丰子泽是副院长,他老婆田桂兰又是主治医生,住的是干部院子,明三暗五的正房外加东厢房两间,西边盖一间煤球杂物棚子、一间厕所,偌大一个院子,就他两口子住,宽敞得很。而宋郑冯住的是他儿子分配的房子,宋结实刚毕业,参加工作还没有二年,说是医生不假,可在学校里并没有学到什么真本领,连个简单的药方也下会开,如今只能算个实习医生,所以分的房子要小得多,只有两间住室外加一个灶房棚子,他住一间,宋郑冯和田桂花住一间,老三宋列江放学回来后,要么住他哥那屋,要么到他同学家去住,虽然他姨田桂兰也多次让孩子到她家去住,可那孩子却不愿意去,尤其是这些日子,他姨夫丰子泽经常在家藏着,他更不愿意去,就是去睡在病房,他也不去。
大姨姐田桂兰没有在家,只有丰子泽一人在吃晚饭,看到了宋郑冯过来,也没有站起身,而是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凳子,宋郑冯也不客气,便坐了下来,丰子泽拿起酒瓶,给宋郑冯倒了一杯酒,宋郑冯随手拿起了一双筷子,哥俩便开始喝起酒来。
“丰书记,这酒,好喝。怎么没有见供销社门市部有卖的啊,啥牌子的?”
宋郑冯说着话,掂起那酒瓶看着,他识字不多,可也认识几个,自言自语说道:“我说呢,没喝过啊,原来是‘余店大曲’啊。”
丰子泽终于笑出声音来了,大镜片下那只眼睛也揪成了一朵难看的花朵。原来,他的右眼是一只受伤后安装的假眼珠,有人说是狗眼,看上却混沌一片,不白也不黑,灰白中带着暗点,那一个个暗点不是血丝,而应该是污垢的沉积。而整个右眼眶也被缝成了一个麻梭状的肉窟窿来,平常眯着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一旦笑起来,那团麻梭状的窟窿便会揪着整个脸部的肌肉,一起行动起来,尤其是右脸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痕,从眼角直到嘴角,显得那么狰狞,这或许也就是孩子们见到他就哭的原因。而丰子泽却常常感叹说,他这辈子,杀人太多,煞气太重,经他的手,杀的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自己的眼睛就是田县抗战史最好的例证。
“郑冯,你那点学问别到处丢人现眼了,什么余店大曲,没看到前面还有个‘贝’字旁吗?赊店大曲,‘赊账’的‘赊’。”
宋郑冯尴尬地笑了起来,问道:“丰书记,这么好的酒,从哪儿搞来的。好喝,好喝,有香头,口感也好。”
宋郑冯又品了一口,连连夸奖着。
“秦大明副书记给的,他还一直想着你呢,还问了达摩岭大队的情况呢,嘱托我传话给你,达摩岭这面革命的旗帜不能倒,红旗要坚决地扛下去。听说老罗回大队了?”
丰子泽已经收回了笑脸,冷冷地问道,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达摩岭,他更觉得,自己才是达摩岭村的真正主人。
“是,罗子七回去了,还看了那个老地主婆子苏子莲,看了那个老地主黄苟信。”
宋郑冯如实在汇报着罗子七的行程,又说道:“对了,苏书记今天上午也回去了,他也去看了那个老地主婆子苏子莲。”
“什么老地主婆子?放尊重点,地主婆子,那是对她的阶级定性问题,苏子莲女士是对她的称谓问题,虽然她的阶级属性决定了她的本质是坏的,但这个人,站在她反动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其本阶级的统治,为蒙蔽麻醉群众,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既然做过一点好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们都是要尊重的。今后,不要再叫她什么老地主婆子了,就叫她苏子莲女士。”
丰子泽似乎在给苏子莲下着人生结论,又好像在告诫他的手下,要及时转变斗争策略。
宋郑冯一脸迷茫地看着丰子泽,对于丰子泽的能力和理论水平,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丰子泽笑了,有这样一个替代品,他很放心,虽说上面有杂音,隗镇公社党委停了他的达摩岭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职务,可如今的他,还是隗镇的党委委员兼卫生院副院长,而且这个卫生院是没有院长的。他继续对他的下属说道:“罗子七去看望苏子莲,很正常,也是人之常情,那种感情,即便是放到你、我身上,也是不会忘记的,她可是两次救了罗子七的命,这一点,我很清楚,而罗子七去看望黄苟信,也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毕竟是他老丈人伯吗,这中间也一定是苏子莲的安排。而苏君成去看望他小姑苏子莲,看似正常,实际上很不正常,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不去看望她?他苏君成可不象罗子七,是被判刑了的,他的人身是自由的,而且他一直在隗镇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坐着,这说明了什么呢?”
丰子泽眯起了眼睛,逼视着他的部下。
“这,这,这只能说明苏书记的内心有问题。”
宋郑冯壮着胆子说道。“郑冯,你有长进了,你说对了一半,但这对你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苏君成的内心确实出现了波动,证明以前他对于苏子莲的态度、感情都是隐藏的,在革命人民强大的、正义的压力之下,他不敢暴露出来。而如今他又为什么敢于暴露出来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确实忍不住了,要表现。另外一种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得到了李凤岐、陈忠实等人的支持,他们要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炮,他们要向人民开炮夺权了,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坚决守着阵地,人民的阵地,共产党的阵地。”
丰子泽又兴奋了起来,脸上的疤痕如同大白菜上趴了一只大大的蚕蛾。
宋郑冯被丰子泽的分析大大地震惊了,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确实在夺权,连王满囤的复出,知青萧大让、扈晨曦等人的上学问题,他苏君成都越过支部给批示了,这不是夺权,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