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吞没一切,他俯首,看到的是萧婵眼里的自己。陌生的、充满色欲的眼神,在自视清高的脸上,尤其道貌岸然。她还在剧烈喘息,没来得及说话。谢玄遇手指在她脖颈间流连,若是再用力,掐死她也是有可能的,但她显然不在意,还沉浸在方才的高潮中,胸脯随呼吸剧烈起伏。她不怕任何人,也不怕死,仿佛地狱般的痛苦才是她所能掌控的疆域,在沉沦到地府最深处、在灭顶的痛苦和欢愉里,她是唯一的君王。敞开的婚服领口在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得清楚,夜色里尤其白。他集中精力调息、抑制狂暴的想要继续的冲动,但身体在叫嚣着得到她、摧毁她或是被她摧毁。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连扛过隐堂三十三重关的修为也未能控制。隐堂上任首座说他未能了解情为何物,终有一劫,或许他是对的。萧婵或许真的是他理解情为何物的合适对象,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动心、她的心早就死了。作为回报,他只要帮她达成愿望,只要那愿望于大义无伤。“累么。”
他开口时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喑哑。萧婵没回答,而是张口叼住他近在咫尺的食指,挑衅似的含在口中,抬眼望向他,简直在说“累的是你”
。湿濡触感使他战栗,几乎本能地,他把手指尽数没入她唇齿间,用指腹感受她温热的舌、柔滑的唇,以及偶尔划痛他的牙齿。在未曾意识到的彼刻她被他的手指抽cha到眼神迷离,方才强压下去的燥热又升起来。不由自主地,他更低地俯首,几乎与她额头相贴,待她终于忍不住要躲开时,他忽而将手撤出去,骤然而来的空虚让她仰头,就看见谢玄遇清寂的眼。“今夜到此为止吧,殿下。药效怕是已过了。”
马车的颠簸竟在此时停住。在萧婵未曾注意的关头他跳出马车,也顾不上管凌乱的衣襟和身下的异状,走得干脆利落。她被留在马车里,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气到咬牙切齿,待要追出去时,却见门前便是公主府后院的门。马车只是载着两人在长安城里绕了个圈,最容易藏人的地方,竟就在眼皮子底下。萧婵仰头靠在车厢里深呼吸,过了许久,等情潮彻底褪去,才徐徐整理衣冠、收拾得大体能看之后才出了马车。元载带着北衙卫兵还没回来,偌大的府邸竟像个空宅,这就是她的第四次联姻。“该死的谢玄遇。”
待她沐浴收拾过、再次上榻时才把拳头攥紧了敲在床柱边,晓得今夜竟被他摆了两道。“下次别栽在本宫手上。”
但她吹灭红烛之前,仍在榻边等了一会,听窗外风声,等某个熟悉的温润有雅量的身影、她的驸马,但终夜都未曾等到。“你说萧寂喝的不是‘回真’?”
谢玄遇像是没听懂赤鸫说的话。此处是距离公主府不远的道观、平日无人、野草蔓生。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大梁的皇帝萧寂被人悄无声息地带到此处,在醒转后,幻梦般地四顾看到的是黑漆漆的神龛上坐着神仙人物,那是赤鸫假扮,但烟雾缭绕间看不清脸,而四周尽是没见过的神像、壁画,诡异朦胧,绝非人间。“是啊。”
赤鸫挠头,猴子似的蹲坐在神龛上,气急败坏啃桃子。“那狗皇帝,问什么都不答,半个时辰后就昏睡过去,我只能将他送回原处,免得夜长梦多。这药酒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等等。”
赤鸫抬眼,瞧见谢玄遇面色不对,再看他周身情状,手里的桃子也掉落在地,随即站起来,指着谢玄遇支支吾吾:“首首首座,你不会又……”
“中计了。”
谢玄遇靠在门边,抬手摁着眉心。“萧婵与我说的,都是假话。她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咬牙,眼里浮现出的却是方才她说话时的眼神。绝望与哀恸的深处,是更深的嘲讽,她在嘲讽自己。怜悯她,被风寒烧坏了脑袋他竟敢怜悯她。”
唉,首座,不打紧。既然宗门也没催,咱们从长计……”
“回去吧。”
谢玄遇忽而打断赤鸫,他靠在门边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回隐堂。”
“唉?”
“萧婵在利用我查案,江左当年的事应当与她有关。若没猜错,十年前,她不在漠北。若继续查下去,你我不是死在皇帝手上,就是死在……长公主手上。”
谢玄遇闭上眼,手指还残留她唇齿间的温度,但已经冷却。“首座……”
赤鸫头一次瞧见谢玄遇丧气的样子,起初还诧异,随即就了然点头:“好,回隐堂。长安这地方着实腌臜,老子早就不愿待了。”
见他没有反对,谢玄遇却失落地笑。“赤鸫,辛苦你,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首座。”
神龛上的人却跳下来,把吃剩的桃核一丢,没心没肺地笑。“下山前师父便告诉过我,首座与我等不同。狭路有千百条,正路却只有一条。一人将正路走通了,天下人才晓得世上有正路可走,便不会堕入三涂恶道。”
谢玄遇沉默。赤鸫就踌躇道:“我又说错了?首座莫要在意,师父是从菜人铺子里将我买来的,我这识字……”
他笑了,眼睫沉重地眨了眨。“你说得很好,我却也是真的乏了。有些事,需好好地理一理,方能看清。”
破庙里无烛,月光洒进来,赤鸫瞧见他失魂落魄,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行了个礼,就消失在黑暗中。晚上谢玄遇又做了梦。梦中萧婵被捆缚在祭坛上,祭坛边围坐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他仔细看去,那些人都穿着隐堂的衣服,脸却一片模糊。他们伸出手,都指着萧婵,说她是罪人,应当被处死。她不说话,只是望着他,就像今夜在马车里那样,眼里只有他。他走上祭坛,在众人注视中抱住她。萧婵在他怀里发抖,纤细脆弱、像不留神就会被折断。于是他尽可能小心地抱起她走下去,萧婵的眼睛却渐渐闭起来,在他怀里变冷了。再不会流泪、不会笑,不能费尽心思诓骗他。“萧婵!”
他忽而惊醒,喘着气坐起来,继而闭眼调息,心却还在剧烈跳动。良久,他翻身坐起,掀开帘子走出房门,打算在月下散心片刻。却见院中站着个人,穿着大婚的袍服,身影却很伶仃。回头时看见他时,勉强笑了一下,笑时颊边有梨涡,此前相对时的倨傲不见了,今夜的元载有些颓唐。他竟找到了他的住所。不过他这简陋的居所在朝堂里也并不是秘密,只是从前暗处的人不屑得找他。但如今看来,纵使是连夜启程离开长安,怕也迟了。“久仰。”
元载开口,眼睛却看着屋内。谢玄遇从他的眼神里读不出许多情绪,尽管微妙的对峙气氛已在暗处涌动。“她从前……也在此处待过么。”
谢玄遇偏过脸,没有回答。眼前站着的是长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他没有回话的立场。见他不回答,元载就点头。“看来确是如此。那么,谢大人要留意了。”
元载又往前走,把谢玄遇逼退了一步,耳边风声乍起。“若是元某不幸落难,殿下的安危,还要拜托大人。”
谢玄遇骤然回神。“何意?”
“陛下回宫了,半个时辰前。”
元载笑得很凄凉。“明日必会押我下狱,审问北衙兵变之事。思量偌大的长安,除了奉先寺的和尚,竟只有谢大人和公主相熟。况且萧寂不晓得你与殿下之间有多少过往,但定会用寒门出身的官来审我。”
谢玄遇忍不住开口:“我和殿下并不相熟。”
元载摇头。“谢大人不知道。她从来嘴硬心软。元某看得出来,阿婵信你。管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平安。”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平摊在手上,朝谢玄遇递过去。“若是我不能活着回去,将这东西交给她,说五郎未能护她,九泉之下甚为憾恨,若有缘,来世再做夫妻。”
那是块佩玉,玉质温润,刻字的那面被磨平了,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