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萝讶然。
再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缀着一块孔雀方补子绯袍。
乌纱帽拦了蓬蓬雪絮,跪奏之人朗声道:“陛下息怒,请念在三公主年幼,饶她一回。况且,臣曾奉命指点三公主诗书礼制,皇女性情顽劣不驯,臣既为西席师长,教导无方,循制该同罪。”
少年郎的嗓音清寒、干净,如一痕熹光照耀的秋露。
姜萝认出,这是她的老师,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入了仕途的礼部右侍郎苏流风。
她竟然带累了先生,姜萝懊悔不已。
有苏流风庇护,皇帝冷静过后,重拿轻放,只小惩小戒。
皇后罚姜萝跪于无人知晓的掖庭官道,待足了半个时辰才能归公主府。
幸好,没牵连到外人,只是换了个地方跪。
姜萝膝骨酥麻,宦官搭了把手,擎着她的双臂,给她挪了个地儿。
长长的两道膝痕,蜿蜒至庭外,满地狼藉。
大雪皑皑,宫墙高矗,像无数口囚笼。
天儿太冷了,风凉飕飕,削皮刮骨,冻得姜萝脸皮白。
眉心那一点天生的观音丹砂痣,也在苍苍的面色衬托下,愈艳丽赛血。
姜萝太老实了,说跪就真跪。
她的裙摆吸饱了雪水,浸没膝骨,酸麻肿胀的感觉袭上心头,疼得她昏厥过去。
倒下时,她原以为会埋入雪里,偏偏地上不冷,还很软绵、温暖。
恍惚间,姜萝还嗅到了一股熟稔的山桃花冷香。
姜萝再度醒来,人躺在矮榻上,赵嬷嬷哄她喝完了一碗暖身的甜汤。
赵嬷嬷说,苏大人心善,见三公主昏迷不醒,特地送她入了抱厦,还悄声命赵嬷嬷给姜萝上了伤药,总归宴席久久不散,无人会在意姜萝的去向。
听完这话,姜萝觉得天气也不算太冷了。
至少吃人的宫廷里,还有她的老师会站在她这一边。
姜萝后来几年,过得也不大好。
姜敏处处同她作对,姜萝姜萝从老宫女口中得知,二公主的母妃,曾用巫蛊一事陷害姜萝的生母,被皇帝赐死。姜敏自小没了母亲,被皇后接去教养。到底不是皇后的亲生女,为讨好上位者,姜敏举步维艰,只得处处留心,小心过活。
她恨姜萝,事出有因,即便这个理由非常荒谬。
姜萝不想和姜敏斗,尔虞我诈太累人了。
但后来,她触及了姜萝的底线。
姜敏设计,杀了赵嬷嬷。
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姜萝抽了刀,直奔二公主姜敏的府邸。
她是个残暴不仁的小疯子,径直把刀捅进了姜敏的肚子里,鲜血淋漓。
是年,姜萝因弑伤手足,被关入皇庙里修身养性。
姜敏福大命大,没有死成。
可能这也是姜敏奸计里的一环,天家真正抛弃了姜萝这位皇女。
姜萝以为自己会孤寂一生,上苍却待她不薄。
山寺里,她结识了被贬为官奴的罪臣之子6观潮。
他被刑部都官司配隶到皇家佛庙,监守藏书阁,本该是世家贵子,却被族中罪事带累,一生为奴隶,不得入仕。
幸好,6观潮从不自苦,日复一日噙着那一抹温文的笑。
姜萝想,她和6观潮顶般配。
她是不受宠的戴罪公主,他是遭天家摒弃的罪奴。
他们于这一座小小的山寺里相识相知,有独属自个儿的快乐。
夏日炎炎,姜萝会偷偷给6观潮送上一盏宫里递来的紫笋茶;隆冬雪天,她也会悄悄备好一手炉的竹炭,供他翻阅书籍时烘手取暖。
姜萝没有家人,她把6观潮视为家人。
有时,她甚至想,她可能开了情窍,她是偏爱他的。
幸好,这不是姜萝一厢情愿,6观潮也会回应她的好。
他给她编织竹叶蚱蜢,给她念诵诗文,还给她烤芋果腹。
即便他的好,穷酸且朴素,但姜萝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