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就是那风雪夜里飘零的人啦。
他反复地唱,有皱纹的脸看不出是笑还是哭。有人说这是什么意思,怪怪的还一板一眼地唱起来了。这大春天的哪来的风雪,组长对门的那个在书店当小干部的老蔡,嘲讽地说出他经常用的口头禅:“没文化真可怕”
。“他表达的意思是他孤苦伶仃无所依靠,这肯定是他不知何处听来的戏文”
。组长一听生了怜悯之心,把他安排到本组开会的地方住了一宿,第二天找社区主任商量。主任能力还是高点,首先警惕性就比较强。叫上社区警察了解了这个老头后再记录在案,把球一下踢了回去。“冯组长,你在你们组安排一下吧,不是现在社区已通自来水了吗,让他管收费好不好?”
组长得令回去安排去了。当时这个镇靠江边近的日常用江水,一担一担地挑。离岸远的都有上百年的老井饮用。后来发现血吸虫的钉螺还没根除,公家为保民生健康刚装上了自来水,没有单位管的居民就在社区小水站买一分钱一桶一担二分钱的自来水。组长命人在她屋旁搭了个木竹和泥做的三平米小屋,这里就有了有人管的小水站。老头这单薄身体就不用担货东跑西颠了,开始管水站并收费。
老头身子安定了心却不定,邻居冷眼看着他做事,有时互相不知谁忘了收钱付钱就会恶语相加,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看他怪怪的就时常逗他。不知谁又给他也编了童谣,只要看他跟别人扯起来就合伙唱:
“货郎担,挑货郎,
流下鼻涕乱晃晃”
。
组长经常来劝架,红藕也在旁帮腔“真没人性”
。老头又苍凉地唱:
“五台山困住了杨老将”
,
眼角就挤出一滴泪来。对门的小干部谁也不帮就摇了摇头自说自话:“没文化真可怕”
。
我们这对夫妻说的话,我都要添油加醋加以记录。老伴灵机一动:记录成《后园夜话》,何不写个故事或小说。这时她打断了我的声音说你们男人都喜欢讲荤段子。我不假思索就回一句:这可不是纯荤的,有深刻的内涵。她哎呀一声: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深沉了,那就写部小说吧,写得好,发在网上,换点钱,老了衣食无忧。我说:“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这样,想发财想疯了。”
“有点追求不好吗!”
“行啊!你看我记录的文笔,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是不是有点文豪范。哪个大作家说过,动动脑和笔,人人都有可能当作家,贵在坚持。你负责做责任编辑吧。”
她当仁不让,憧憬着她这个大编辑培育一个大文豪。我就开始认真地为文章润色,大编辑就负责捉虫挑毛病。
秋天到了,夜晚秋风凉凉地吹,吹走了暑热,落叶一片片飘下,有些未完全干枯,似乎不愿离开树枝。飘下的树叶很轻,纷纷扬扬,被风尘裹挟在地上打着旋。远处竟然不时飘来夏天余下来的点点萤火,不安地左冲右突。时间快到八点半,红石街就安静得可怕,劳作的大人都准备入睡了,灯火一家家熄灭。黑黑的夜里只有街旁的路灯洒下一小片昏黄,仿佛一只独眼俯瞰着从几家悄声出来的几个顽童。这几个小孩白天约好,用出来小解为由,避开大人偷偷摸摸从家溜走,纠集在一起打夜仗或藏猫猫。他们自己封了司令军长,没有一个大头兵。最后玩得不尽兴,有孩子提议逗糟老头玩。把树棍当刀枪,押着空手的伙伴趴在老头的泥巴墙呜呜装鬼胡乱嚎叫。先是他在房里乱骂,吓不住这帮小鬼,不行,就操起扁担追出来,在地面一阵乱打乱敲唬人。小家伙们跑远了就齐声唱起来:
“货郎担,挑货郎,
流下鼻涕乱晃晃。”
不堪其扰的人就出来制止:闹个鬼!都回去蒙头睡觉去,妖魔鬼怪要来啦。这帮调皮捣蛋的孩子才心有不甘一哄而散。
糟老头收水费也确实不公平,对他有半点好就把水桶装得满满的,不好就不装满水桶。对红藕格外照顾,收费是象征性的。大姨妈大小也能称为干部吧,告诉红藕不要贪这点小便宜,不时叫她还钱。一来二去就生出事来。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初冯组长以为在这里她比乡下舒适,人长好了。到小孩和大人们都开始关注她的肚子时才知是生病了。带她去门诊看医生时就吓了一大跳,“怀孕”
大姨妈面色发青,请医生别开玩笑,这么小的丫头又未婚。真成事实后马上镇定下来,叫医护别声张,就说是生病。她一定要查出来是谁这么伤天害理。
大姨妈冯组长仔细分析并不动声色地暗查,首先打听孩子里面谁和红藕玩在一起,逗乐子的多,真和她交朋友的没几个。屋后没出口的小巷里如菊,比红藕大点的那个女孩,住得近,接触多,与红藕较投缘。大姨妈明白那个长得好看,但有点呆,不过像野猫一样警惕性非常高。和男孩交往少,绝不会带坏男孩子来生事。我当时最顽皮,个子长得高,虽像小大人但没心没肺。老爸恨铁不成钢,常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组长想套我的话,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没结果就调查斜对门癞子家,这家全家都是瘌痢,老四老五是怀疑对象,也没什么逻辑说是这家干的。红藕也说不清楚,她说这些调查对象和张三李四都摸过她、逗她玩,她说的话都不能当真,这就成了无头案。
直到三天后,一队调皮小男孩挎木刀木枪骑木马打仗,领头的挑着个红短裤当战旗,被大姨妈发现,抓来问个不停。小孩儿们都说是捡来的,对组长一脸怒色毫不在意。这时她暗自叫来的社区警察赶到了,小家伙们才意识到严重性。他们中的军长吹喇叭做暗号,机灵点的就开溜了,但组长死死抓着扛旗的不放。癞子老四当时读初中三年级,过来围观,小大人似的说问个什么嘛,这些天神神秘秘地到处打听,现在警察也叫来了,别冤枉人啊!扛旗的小孩这才害怕了,说出是在趁货郎担不在,他们领头的要他攻进假想的炮楼夺军旗,翻来翻去从枕头下面发现这个红裤衩。组长大姨妈一惊,意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沉吟片刻对警察小杨说可以立案了。小杨摸不着头脑,小孩子恶作剧立什么案子呢?
警察站在门外开始向小水站里讯问老头,当时脸色很严肃,老头耷拉着脑袋立在里面。这小房间放一张简易床和一张小桌子加个破椅子就把房子占满了,做饭怕烟火熏还得放门口屋檐下。老头看警察小杨来者不善,一屁股坐在昏暗中的床上,先是脸上皱纹挤出惊恐之色,很快又松弛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些天他发现了大姨妈脸色不好和异动,他立刻坦然承认。他的辩解让人觉得不可理喻,纯属天方夜谭。他说他和红藕就像戏里讲的千年爱情故事一样,你们俗人不懂,因为这里的人没文化。警察讥讽道你什么文化水平,回说私塾小学上了二年。警察回头跟大姨妈表示要把老头带去,请她安排管小水站的人。组长反应很快,马上把癞子老四叫来让他暂时管一下。
警察和组长把老头带回派出所,翻看以前老头刚刚来时的记录,当时看他可怜,后悔没有写个公函去调查一下。报告了陈所长,陈所又给刑警通报了,连夜和来的刑警进行审讯。老头子脸上的皱纹魔幻地聚集成一堆,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珠子比平时转得快,并眨巴着眼,好像眼里有沙子,时不时柔一下。刚开始一声不吭,警察反复声明坦白从宽的老政策,他磕磕巴巴把事情经过交代到了半夜。
原来,他是四川人,真名叶之行,众人从他个头和口音看相信是真话。五十二岁了,这难以置信,他看上去快七十岁了吧!十七八岁前父母就不在了,当地一个富农看他还有点力气就收留了他。不留意和最小的小姐偷情,被暴打了一顿扔了出来。从此招人唾弃,成了流浪的人,加入过棒棒军,就是四川扛码头的,被抓过壮丁,一机灵溜了号。看到富家子弟在大街上调戏糟蹋妇女,愤愤不平地仗着一身军装壮胆,冲过去救了那弱小女子一命。过后青年女子感激他,就跟他睡了一晚。不想那个富家子弟不依不饶找到了他,抓到一处空置房,每天将他暴打一顿。说谁敢管本公子的风流事,昨天让我阴沟翻船栽你手里了,现在落到我手里,不把你揍扁我在本地怎么混。随从说公子你别打死他,这小子是军人。后来知道这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和另一个混混为那个妓女争风吃醋,占了下风,打残他们一兄弟,打不过对方,就对那弱小女子起了杀心。这回他还真做了一次英雄救美的大事,每次与人喝酒上了头,就当戏文一样吹嘘一回。但从此落下一身毛病,被人打的伤口刚好,就生梅毒疮,全身皮肤就花了。警察感觉这人属流窜人员,身份无从查起。说你结结巴巴啰唆这么多,说重要的吧。他就接着说我和红藕两情相悦,只是她怀孕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但又不知怎么办,怎么跟丈母娘交代。大姨妈恨恨地说谁是你丈母娘,八竿子打不上。然后叫红藕来对质,红藕说他不是坏人,邻居女孩子们不跟我玩游戏,见到他们就逗她使坏。其他人也都不怀好意,他说跟我玩,讲他以前的事。红藕边想边说,稀里糊涂的说不清楚,和货郎担互相印证。大概的意思就是原来他有个相好,很喜欢跟她玩。那时对快出嫁的女孩管得很严,必须在家学女红,学女儿经。一天他去给这小姐送新买的针线。被他看到在绣品下面藏着一本《还魂记》,就想起看过这出戏,经常有人学唱,他也听熟了,就会唱这几句。他不假思索小声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