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电话,林文铮回到礼堂,现礼堂里的人都已经起来,有些性急的,还把背包都打好。礼堂里的师生前面听到有同学来叫林文铮,说是林校长电话来了,他们还以为马上就要出,彼此把周围的人都叫醒。
林文铮把校长电话的内容和大家说了,告诉大家,还要在诸暨待两天,大后天才可以出,大家听了,都有些失望。
“来来,大家把纸和笔拿出来,每个人都给我记好,鹰潭民生路的成晟旅社,上面一个日,下面一个成功的成,晟,成晟旅社,林校长就住在这里,去的路上有走散的,有掉队的,到了鹰潭,就直接找去成晟旅社。都记好没有?记好了就继续睡觉。”
林文铮叫着。
这一个旅社,他们艺专的师生以前出去写生的时候住过,林风眠在电话里和林文铮约定,他这次到了鹰潭还是住在这里,让他们到这里找他。
大家都拿起纸笔,把成晟旅社的名字记下,谁也不敢马虎。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要是把这个联系点丢了,他们可能就彻底和学校失去联系,谁知道接下来学校会去哪里。
第二天一早起来,朱德群丁天缺他们这几个人,觉得在这诸暨待不住了,他们上次来做抗日宣传的时候,就几乎把这城里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在这里再等两天,还有什么事情可干的。
日本人真的打进浙江之后,坏消息一个个传来,现在这县城里也是人心惶惶,老百姓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做什么抗日宣传,他们自己就动起来了,大家谁都知道日本人的可怕,都想逃得远远的。
那些有血性的,也不再需要听他们宣传,他们都加入了县里的保安大队,真刀真枪地操练起来。
朱德群他们几个人商量之后,跑去和林文铮说,他们不想在这里等,想去城外看看,能不能找到顺风车,坐汽车去江西。
林文铮说可以,你们要是有这个本事,就自己走,记住那个地址,到了鹰潭,找去成晟旅社,去找林校长,接下来去哪里,林校长会告诉你们。
徐希文和江映雪说,我们也去吧?
江映雪白了他一眼:“要去你去,我们跟着学校走。”
她知道这个时候,跟着学校才是最安全最靠谱的事情,要不然路上俞行渐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怎么和干爸干妈交待。
徐希文“噢”
了一声,乖乖地坐下。
朱德群丁天缺他们七八个人出去,到了中午的时候,又冻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回来了。
林文铮明知故问:“怎么,没找到车?”
他昨天晚上陪林风眠去拦过车,知道现在往杭城去的空车很多,但从里面出来的,都是塞得满满的。要是还有空位,这诸暨城里,火车站里,怎么可能会滞留那么多的难民。他同意他们去,是有意要折折这几个家伙的锐气,让他们不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朱德群告诉他们说,从杭城那边过来,去往金华和江西方向的汽车,连只老鼠都挤不下,别说是人。
“妈个蛋!”
朱德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揉着自己的肩膀。
其他人问他怎么了,他支吾着不肯说。还是丁天缺告诉大家说,他们在城门口看到一辆抛锚的军车停在那里,就走过去,后面车厢里坐着一车的兵,他们问可不可以搭他们的车,一车的兵都不吭声,结果他们想爬上去的时候,朱德群却狠狠挨了一枪托。
大家听了大笑。有人说,谁让你朱德群个子这么高,这一枪托下来,不砸你砸谁。还有人说,不要说枪托,以后挨枪子,也是先打到你这个高佬。
朱德群作势要打说风凉话的这家伙,这家伙拔腿就跑。
死了自己想办法先去江西的心,大家就只能在这礼堂里待着。吴大羽和蔡威廉两位教授都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上课了,来来,今天开始,我们可以上两天课。
大家纷纷拿出画夹,没有画架,就把铅画纸用夹子夹在画夹上,坐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木炭条画着,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早餐剩下的馒头,这是当作橡皮用。音乐系的同学没什么事,轮流给他们当模特。
还有人拿着小提琴,走到礼堂的一角,开始练起了小提琴。
吴大羽和蔡威廉两个人,在礼堂里走来走去,一会这个同学的后面站站,一会那个同学的后面站站,他们马上都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段时间学生们都在画壁画刷标语,他们的手法好像都有些走形。
蔡威廉慢声细语地和人说着:“你太用劲了,笔下不用这么狠的,这是你同学,不是日本鬼子,不要求快,多点耐心,琢磨好了再画。”
吴大羽除了不停地提醒不要太琐碎,要抓住大体,画出自己的感觉外,碰到实在看不下去的,他干脆拿过对方的画夹,用手里的布掸着,把画纸擦个一干二净,然后把画夹还给这位同学,一声不吭地走开。
画被他擦去的同学面红耳赤,明白了,吴老师这是对自己很不满意,要求重画。再画的时候,心里就多了十个小心。
就这样在县政府礼堂继续待了两天,到第三天,大家天刚亮就起来了,第一个走出门的人,门一开就转回身哇哇大叫,和大家说下雪了下雪了。
大家跑到门口一看,果然空中纷纷扬扬,开始飘起了雪花,地上也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吃完早餐,食堂的人还给他们准备了馒头和包子,让他们带在身边,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说不定午饭,他们就只能在车站啃着馒头和包子。
大家收拾好行李,冒着雪走到火车站。一进了候车室,大家都傻眼了,候车室里黑压压一片人头。
这个站新建不久,所有的设施都是簇新的,但候车室大多数的人衣衫褴褛,还散着一股沤久的酸臭味。这些都是从各地逃难过来,到了这里没办法继续前行,滞留在这里的难民。
艺专的学生都有过长期的写生训练,他们对人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解读和感受能力过常人,他们一眼就从这些人的脸上,读出了焦虑无奈和绝望。
这是活生生的课堂,真实的画面,真实到已经不用语言解释,他们每个人都感受到那种巨大的震撼。再想起他们十三号刚离开杭城的时候,觉得流亡就好像是在郊游,到了这时,他们才真正觉得那时的自己有多幼稚。
也就是在这一刻,现实教会了这些刚从象牙塔里走出不久的学子们,什么才叫逃难。
外面天寒地冻,候车室里面早就已经没有空地,真的是挤得连一只老鼠都站不下去,那些衣衫单薄的人,在这个下雪天不会觉得太挤,反倒觉得,这样挤挤挨挨,还能依靠彼此的体温,让自己感到暖和。
候车室里面已经没有地方,他们只能从边上同样满是人的站长室穿过,走到外面月台上。月台三面敞空,寒风猎猎,很快就把他们身上残留的一点热量带走,一个个开始瑟瑟抖。
林文铮让大家把背包放在地上,然后围成一圈坐在背包上,用这样的办法,去抵御寒风的肆虐。他让头戴着帽子,个子高的男同学,背对着风坐在最外面一圈。
“朱德群,你去那边上风口坐着。”
林文铮没有忘记朱德群这个高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