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下旬,聂策这个武事新秀就没有来门馆了,桑陵依旧落座后列,同前头女学生的关系维持得倒也不错——纵然在学房里不坐一块,但午间用膳、小憩,都是一起去的青山寺,由此说话也多。
高门贵族里这一点倒是不同,往往有劣根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们就真应了高恒所说:斯文许多。因而关系总能融洽。
天渐渐的回暖,这些时日门馆里的学生也逐渐多了起来,早前还空着的几处地方已是坐满了人。而下午的人比上午更多,其中也见着个熟面孔,正是那关系不尴不尬的曹家五郎:曹信。
这纨绔一入学房,纵目四顾,自然也瞧见了桑陵。她就迅避开视线,将案上笔墨摊开,一如既往的开始练字先,中途歇息之际,曹家五郎兴许是闲散无聊,就又将目光挪到了她身上。
半月下来,本来后列的那几个都对她没兴趣了的,现在曹信这么一来,那桩黄了的亲事少不得再被提起来。
“你家母猪来了,还不去打招呼?”
曹信揍过去一记轻拳,“你找打啊,谁要她?”
几个少年私下讥笑过,曹信回神再瞧了桑陵一眼,见她从始至终仿佛没注意到自己似的,难不增添几分关注。
这个桑家女儿倒是比去年见着瘦了些,一张席子都能供她坐下了,不过这背影瞧起来,双肩都还是圆的,比起学房里的其他女学生而言,总归还是个胖子。想起那时候,那张脸上的脓包……曹信皱了皱眉,不免好奇,就大喇喇地坐到了聂策的位置上。
“桑家女,你不认识我了?”
脱离开主母,曹五郎的语调随意许多,桑陵抓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当然没有回应。
这种人就是如此,不回应都还好,使再多力气也是打在棉花上,没什么意思,可一旦有了回应,矛盾顿时就会更深。
一时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投了过来。曹信不禁环顾四周,咳了两声,“你瞧起来倒是瘦了不少啊。”
他咧着嘴讥笑,刻意做出个流里流气的样子来,“诶,你是如何瘦的,我回去给我那胖奴也试试?”
这话一出来,霎时引得学房内众人哄堂大笑,都是些浪荡子弟,谁能不清楚曹信口中的胖奴是什么人?还不就是他房里的哪个婢女或是娈童?一提起这些个事,儿郎的笑声里更掺上几分玩味。
桑陵不禁闭目深吸了口气,依旧作充耳不闻。
闹剧之中,有最直接的刽子手,自然也不乏帮凶,钱邵忍不住噱,“曹五郎,你这夫婿当得也不怎么啊,人都不带瞧你一眼的。”
这钱邵便是门馆内头一个叫她“母猪”
的人,曹信来之前,也是他嘴桑陵最多。
这一场本来渐平复下去的风波,便又被立即带了起来。曹信这个年纪的少年,怎么受得了被当众下脸?面色随之一变,待要作,却又瞧住了桑陵的书案,付之一笑,就抬起一条腿搁了上去。
套了足衣的脚摆到眼前,桑陵只能坐直身子。
“哟,不是睡着了啊?吾夸你瘦了,怎么不回话呢。桑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人之共性,好看个热闹,这一会围上来的人就更多了。兴许是看人都凑了过来,曹信更是意兴盎然,索性将另一条腿也搭了上来,两只脚使劲,学案登时就被蹬开了。
书卷和毛笔都滚落到了地上,砚台墨汁更是洒到少女鹅黄的裙裾上,晕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黑来。
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声,原本的笑声减弱,大家伙似乎都在等待着这个胖女儿的回击,又想看看事情下一步究竟会如何?八成得是女儿家哭闹收场——毕竟对面可是好几个纨绔少年呢,就算申家女身形魁梧,一个人压两个不成问题,但也不至于真敌得过那几个儿郎罢。
不过一会,却正逢着夫子迈入学房,学生们随即一哄而散,曹信也只得暂收了戏弄的心——纵然不惧怕那老头,但也不敢太过张扬。
毕竟是前太傅,就算降服不住这些学生,但若是闹得太难看了,回头人给府上递上一份告状牒牍,这些个官二代们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桑陵就坐在原地怔了会,才把书案一点点地挪回来,实木的东西实在沉重,她闷着使劲推了两把,一不留神间,深衣的侧缝线又崩开了,这衣服尚且是一体的,而缎面光滑,就怕再一个不小心,整个侧边都会崩开。
就只能捂着腰侧,将那块揪出个小团来,费力绕了个小小的结——也好在她今日没有穿曲裾袍——来学房一坐就几乎是一整日,衣服裹紧了实在不舒服,肉多了还容易出汗,那就更不舒服了,时间一久了还一股汗味,所以她往往只挑最大号的衣裳来上学。
把衣服的问题解决了,再躬身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卷和毛笔,其中一只常用的兔毫笔不偏不倚,正滚到曹信脚边。
女儿家的视线往上一瞥,正遇着曹信也打量过来。
尽管这蹲下的身子还是肉乎乎的一团,但桑家女的脸倒变化不少,尤其抬头盱眙,下巴都显出了一点尖尖的形,眼珠子黑黑亮亮的,跟那林子里的小鹿一样,曹信不禁就看呆了,但见眼前人随即剜了他一眼,就要伸手去拿那只毛笔。
才猛地回神,更觉难以置信——他竟然对着桑家女愣了?桑家女,那个人人都知道的丑女儿。
心中疑惑顿时转变为怒火,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对着谁火,便只好在桑陵的目光之中,将毛笔迅踩到了脚下,又故意放慢、放重地碾了碾。
好似唯有这般做,才能将方才自己异常的表现掩盖过去。
笔尖的墨汁在松木地板上蹭过一道长长的黑线。笔杆滚过地板的声音传来,桑陵愣了愣,再一皱眉,望向了少年那张写满挑衅意味的脸……顷刻间,夫子讲学的声音传至耳畔,正说到《士礼》,老者温吞的声音就好似一桶冰水,将心头的火瞬间浇灭——她也清楚,自己明年就及笄了,留在门馆学习的时间仅有一年。
一年的时间,能学到的东西其实很少。
她不能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不然一年后回桑府,周身上下没有一点拿得出来的东西,就势必会再受到马氏的完全钳制。
女儿家的身子微微一颤,最终在曹五郎得意的目光下,把手一点点收回去……
到了下学那会,她是等学房内的人都走了才起身的。
正收整了书囊,却听着门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以为是曹信那些人又回来了,刚想寻处地方回避,那人已是走到了门边。
“桑陵,你明日要坐回来吗?”
班乐的额上带着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