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的朋友纷纷与他作别,宋归宜也就改头换面继续生活着。头剪短,戴上眼镜,他的性情似乎变得温和许多,好像变成了二言三拍故事里的主角,经历了一番变故,就从刻薄倨傲,变得温文尔雅了。他成了面上时常挂着微笑的一个人,对父母,对王帆,对周围的人都客客气气,微笑着说话了。宋父宋母原本还担心他的病情加重了,可是见到他这么好相处,也就不再追究了。他们是典型的中国父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承认孩子有精神疾病。
于是日子倒这么心平气和过下去了,宋归宜没有去医院,继续平静地生活着。好像他一个夏天的回忆,黎素,沈若墨,那些轰轰烈烈的冒险都不过是一场梦。这场梦唯一的纪念是6涛,宋归宜不时会给他打电话问候,偶尔也送些礼物上门。至于6涛是否愿意收,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归宜在电话里彬彬有礼道:“6检察长是吗?对,是我,我是宋归宜,之前和你有些误会,真是不好意思了。现在方便说话吗?”
6涛似乎也有些诧异,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得答道:“可以,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我送的东西,您收到了吗?”
“那个花圈是你送来的!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疯还没够啊!适可而止吧。”
6涛咬牙切齿着,已经连续三天了,每天都有一个花圈送他家里来,却没有人留名字。他怒气冲冲地把花圈丢掉,撞见邻居关切着让他节哀。他一时间倒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底气说家里一切正常。黎素失踪快一个月了,几条线索都断了,别说她安全回家,就是找到凶手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了。
宋归宜继续道:“怎么了吗?别生这么大的气啊,不喜欢吗?是款式不对吗?那倒没关系,我可以再买一个送过来,挽联什么的要吗?”
“你不要再胡闹了!我是看在黎素的面子上对你容忍到现在!再这样不知道好歹,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宋归宜轻飘飘笑起来,柔声道:“别生气嘛,生气伤身体。我这么做也没什么冒犯的意思,就是想着中元节也快到了,有些东西准备起来也比较好。您觉得呢?”
6涛近于吼道:“黎素还没有死!”
宋归宜笑得愈大声了,“咦?她没有死的话,那她在哪里呢?您能找出来吗?还是面对现实比较好吧,她当然是死了,说不定还死得很惨。您总是不愿意承认,因为这就是您的错,就是您,6涛6检察长害死了她,不过没关系,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死上一两个人,不会有损您的声誉的。祝您踩着你女儿的尸体,一路高升,光宗耀祖。我会时常来看望您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要挂电话了吧,那我最后说一句。我祝您长命百岁,每年清明冬至我都会来问候你的。要是午夜梦回,有孤魂野鬼,记得开门让她进来,那是你的女儿。”
这通电话后,宋归宜的号码就被6涛拉黑,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宋归宜的恒心和耐心。他之后换了七个网络号码,每天选一个工作时间,给6涛打电话。仅仅一个礼拜,6涛就无法忍受他的骚扰,换了一个号码,但宋归宜的花圈和纸币还是照常送。后来又过了几天,就传来6涛突脑溢血住院的消息。他是黎素的继父,宋归宜自然尽到一个准女婿的一切义务,特意打听出来病房,花钱雇人给6涛送果篮,再把亲手写的贺卡放在上面。倒也不用署名,一看到留言,6涛自然会知道是他写的。
6涛经此一事,病得十分厉害。宋归宜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报复王海兄弟,报复6涛,甚至报复自己,但复仇的快意不过是一瞬,余下的不过是更漫长的空虚。
奥维德的《变形计》中有个故事,厄律西克同冒犯了神灵,饥饿女神便对他施以诅咒,让有永远无法满足的食欲,越吃越饿,终于把自己吃掉了。宋归宜从这个故事里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未来注定有一场彻底的毁灭等候着他,但在此之前,他还是不得不忍受长久的空虚,并用一种错误的方式,徒劳地填补这份空虚。
王海的弟弟告诉了他一件事,他起初没有在意,最后却成了最让他痛彻心扉的地方。黎素本来可以逃走的,在王海不在,由他弟弟看守的时候,黎素已经偷偷挣脱绳子。当时,王海的弟弟在看动画片,黎素拿到了餐桌上的刀。但她到最后,哪怕是反抗时还是没有刺下。
宋归宜又想起,在那个宾馆里,他残暴地殴打旅馆老板时,黎素的眼神。或许许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一个人在看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他想,野兽真可怕啊。殊不知,他才是真正的野兽。
宋归宜的返校通知已经下来了,保留之前已修过的学分,可以在九月份和新生一起开学。不过在入学前,他需要先参加一个心理评估,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负责的,算是个例行公事。心理老师的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是个短圆脸的女人。她笑起来带点腼腆,推了推眼镜,和宋归宜握手,说道:“你也不要紧张,这就是走个流程。所有因为心理疾病休学的学生回学校前,都需要评估一下,主要是问几个问题,你按照情况回答是与否就可以了。”
宋归宜微笑着,说道:“好的,可以开始了。”
心理老师看着问卷,自上而下读起来,“你是否曾出现过记忆断层的现象,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