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看着不远处的船舱,犹豫了一会,到底上前轻轻叩响门:“张大人可休息了吗?”
张伯啸看着手中未曾翻过一页的书册,苦涩一笑,随手放在腿上,扬声道:“是柳娘子吗?可有事吗?”
扶柳顿了一下方道:“我见大人不曾用晚膳,怕您饿着,拿来了些白日于江边买的点心,是您喜欢的芙蓉糕,大人可要用些?”
张伯啸并未多想,扶柳在他府上这段时日颇为细心,让他这等粗糙度日的人着实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且扶柳虽是青楼出身,却懂礼识书,做事颇有章法,因为自己女子身份,从不轻易前往张伯啸身边,倒也让周围人放下了对扶柳的成见。
扶柳这样的人,张伯啸极为欣赏,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不在乎身份的高低贵贱,只看为人品行。
“好。”
张伯啸欣然应允,未曾发现自己的目光中隐含柔情。
扶柳推门而入,便看见于窗边坐着的张伯啸,他膝上还有一本摊开的书册,颇有些渡船读书的士子风采。
扶柳并未多看,将手中芙蓉糕放在桌面:“张大人,夜色已深,莫要再看书了,小心累着眼睛。”
张伯啸并未回话,只是随意点点头,接过扶柳递来的巾帕擦手,拾取芙蓉糕放入嘴中。江边摊贩所做芙蓉糕味道一般,张伯啸却没嫌弃,一点点塞了进去。
扶柳看得一笑,瞧见灯盏昏暗,当即从头上拔下银钗,拨弄着灯芯
。灯火跳跃间变得越发明亮,张伯啸少不得看向身侧扶柳,见她面色温柔宁静,昏黄的灯盏为出尘的她平添几分人世柔色。
张伯啸一时看呆了去,他公务繁忙,几乎从未出现在青楼楚馆之中,自从父母和未婚妻离世,张伯啸对京中刑克六亲的名声充耳不闻,他不在意,却有太多人在意,久而久之连张伯啸本人也习惯和女子保持距离。
扶柳是张伯啸近些年接触最多的女子,温柔少言行事有度,就后院管家这一身份,扶柳做得很好,张伯啸十分满意。而他也不知从何时起,总对扶柳的出现有一分欢喜。
或许是贴身合体的诸多鞋子和衣物,又或许是子时归家时还能用上一晚温热的银耳羹,也可能是守岁之时,扶柳携下人与他拜年时那少有的明艳容色……苏州事务繁多,张伯啸又顶着汴京处的压力,常常一夜不眠,扶柳得知后,便绣了一个安神香包。
自那以后,药香中又带有一分清冷气息的味道便一直缠绕着张伯啸,他终于能有好眠。
“张大人何故这样看我?”
扶柳收起银簪,却见张伯啸看着自己一动不动,还以为是自己的簪子没插好,她伸手去摸,没发现什么问题,故而奇怪道。
“啊?”
张伯啸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看扶柳出神,心急之下便要解释:“我…”
他忘了嘴中还有不曾咽下的芙蓉糕,一时间咳嗽不停:“我…
咳咳…那个…”
扶柳看得好笑,又知道张伯啸是个再庄重不过的男子,如今在她面前如此,心中定然着急,若她笑了,想必会恼羞成怒。扶柳忍下笑意,快行两步,倒来了茶水。
“骆大人,船上没有活水,茶水有些凉了,您先用些。”
扶柳所料不错,张伯啸的确尴尬,除此之外更有对自己的批判:张伯啸你岂能对柳娘子如此无礼,莫非你以为她有求于你,你便能得寸进尺不成?张伯啸一边咳嗽,一边警告自己,就算如此他依旧看着离开的扶柳,仿佛是怕她离开,见扶柳去倒茶,张伯啸又觉出一分暖意。
停!她是因为后院管事这才对你悉心照料,你莫要多想!张伯啸见扶柳转身说话,咳得又激烈起来,听到扶柳的话,不敢看扶柳,伸手便要去接。
扶柳担心地看向张伯啸,方才还能说是因为吃惊,怎么如今咳得这样严重?她看着敞开的窗户,心下担忧:莫不是染了风寒?
两人一个不敢看一个有担心,谁也不曾注意那杯茶渐渐偏了位置,张伯啸的手直接抓住了端茶人的手。
细腻柔滑,仿若最上等的宣纸……张伯啸愣愣抬头看着被自己抓住的手。
扶柳一惊,来不及思虑太多便向后退去,将茶盏留在张伯啸手中。奈何张伯啸的手全然没在茶盏之上,有些凉的茶水就这样从半空洒落,直至茶盏坠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声音也惊醒
了扶柳,她垂低脑袋不敢看张伯啸,声音沉闷:“大人早日休息,我先回去了!”
不等张伯啸回话,扶柳已经快步离开。
直到扶柳将要出门,张伯啸才大梦初醒般:“柳娘子!”
不可以让柳娘子这样回去,不能被她误会!
扶柳身形猛地顿住,只听到张伯啸声音断断续续:“我绝非有意唐突…我…”
要是冒犯了你,我愿意负责,可这句话张伯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看着不远处的扶柳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伤心,再不敢多说什么。
直至张伯啸再也说不出话,扶柳才踏出房门一步,侧头答道:“大人品行我自然懂得,不过巧合罢了,我不曾放在心上。”
回到自己的舱房,扶柳躺倒在床上,许久轻笑一声:“呆头鹅。”
这句话是春晓所说过的,扶柳听得好笑便记了下来,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用,她身边从没有呆头呆脑的人,直到她来到张伯啸身边。
贵为苏州知州的张伯啸明明可以做苏州城的土皇帝,穷奢极欲也不为过,可他偏偏是个好官是个清官,她在知州府不过几月,却见惯了张伯啸为诸多平民百姓做事,顶着诸多压力,尽力做好一个知州的所做的事情。
这样的张伯啸,扶柳怎能不动心,可惜张伯啸是个真正的呆子,看不懂扶柳送给他的安神荷包上绣得是戏水鸳鸯。
今日巧合又怎么不是扶柳有心所为,奈何张伯啸不懂风情。
扶柳想到张伯啸不过捏了自己的手便慌乱道歉,丝毫不曾想起自己曾经身份。
“于他而言,我已是个普通女子了吗?”
扶柳悠悠叹道,却从其中品出从未有过的一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