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皇帝从东宫出来的,许留仙而外,大抵都被卢氏宋氏崔氏锉磨过。徐有贞先父便折在卢氏手中,彼时先帝才有了复立储位的想法,卢氏不知怎么罗织了鸿胪寺与漠北勾结的罪名,将她先父下了诏狱,又借机将皇帝扔去塞外,借漠北人的手要除掉前太子;后头她夫人又因失言被宋氏残害宫中,待王琅寻着人,脚筋已被挑断了。前者王琅不知情,后者却是他亲历——徐有贞来接夫人时候半点起伏也无,仍旧挂着几分笑,恭恭敬敬谢了恩将人抬上马车带回府邸的。
她才不算高,慧也难当,但一手忍功……抑或蛰伏,却鲜有人及。
王琅眼珠子便在睫毛底下转了半圈。吕侍中年事已高了,又是出了名的守旧派。
“王按察安,像是等了一阵?”
“早起有急奏。”
王琅略略拱手,“想来两位大人也是一般。”
许留仙听了便老神在在地笑,“老姥比不得年轻人,年事上来了,早起不得,还要邀着两位侍郎也没了公休。”
“大人言重了。”
徐有贞拱手,“公事要紧。”
两位?王琅一面陪着这两人寒暄,心下反应过来,这李明珠是同许留仙一道进宫来的。此时却随着皇帝一路,大约是中途碰上一回。
这许留仙把学生卖了。朝中人多听了李明珠那酒后胡话,许留仙便顺水推舟将这个俊朗男学生卖给圣人讨个好处,偏偏圣人也受了,还同他过来。相携漫步宫道上,李明珠想必是高兴的。
王琅脸上笑险些没挂住。
“王青瑚,你也有本要奏?”
才扯了几句,皇帝已同李明珠走到近前,见着他便笑,“怕是要你等等了,同朕一般上一杯碧螺春如何?”
这身棠红适合她,面上也点了胭脂,日光底下映着,同二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陛下御赐,臣自欣然领受。”
王琅让皇帝扶了一把才起身,“臣在外头候着。”
“好,”
皇帝放了手,“叫长宁多给你上些茶点,想用什么同她说一声便是。”
她回头笑瞧他一眼,“多用些。”
那指尖便在袖口底下点了点他虎口张开是细薄的一层皮肉,指甲尖尖刮起一段锐利的震颤。
茶点上了好几盘。江米年糕、豆沙凉糕、白玉方糕、滴酥鲍螺、牛乳甜糕、杏仁露,不是甜的便是黏的,摆满了一个小几,倒不像是给人吃的,全是给人看的。
王琅往梢间暖阁里瞧了一眼。里头皇帝同那三人正议事,许留仙这两年一直在税法农商做文章,想来也不过是那么些。去年才动了谢家,也不知下一步是往何处去,总之皇帝不会与他说这些,王氏本家那些酒囊饭袋更是没一点儿帮衬的,要想料知还需得自己去探。
他一下没紧着手上,便先拈了一块凉糕喂进嘴里。粘牙。里头不知加了多少糖粉,又是红豆沙磨的馅料,又甜又粘,糊得人张不开嘴。王琅微微磨动齿关,面色如常端了茶来饮,尚未入口便嗅到一阵甜香,呷上一口试探,果然茶水里掺了蜂蜜。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宫侍,对方低着头,泥胎木偶似的立着,见他瞧过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可有何吩咐?”
“……无事。”
王琅又看了暖阁一眼,“无事。”
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只里头几道红影晃动。
“陛下,这是岭南道海禁行新税法后的明细。”
许留仙瞧了李明珠一眼,没想着李明珠只有一面赧然,反后退了半步,抬着眼睛看皇帝。
“端仪,你说老师再奏的便是这本?”
皇帝笑,从袖中取了东西来,“说吧,先斩后奏,有你的。”
她说着勾了徐有贞一眼,“难怪要拉着徐侍郎一道。”
想来这令从中书省出了,门下省直接批复完便被这老狐狸拿去试点了——试点是皇帝批的,可这地方日子都没过过皇帝眼睛。
先选东南,无非是吃海利,先丰国库。
“臣有罪。”
徐有贞跪下来,“请陛下治罪。”
“朕可上哪治你们的罪。”
皇帝头也不抬,先扫过明珠先前递来的文书,“岭南道这下赋税可全被琼州带起来了,治罪了朕反成戏台子上的红脸。”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谁说文人不能带兵的,这不是比她这个漠北人口中的大妖女强得多?通州刺史本是刘立竹的堂侄妇,上任才三年,正是要考评升迁的时候,突然被人一状告到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是沉子熹的学生,跟沉子熹一样的臭脾气谁也不搭理,自然急得刘立竹松了对尚书省的监视,忙着捞她堂侄妇去。
中书省最难办的就是保守派的刘立竹,这下她没了心思,底下左侍郎是个骑墙的,右侍郎偏偏是变法派,几相合计,趁着门下省吕侍中还在为通州刺史的案子写批复辩驳便绕过几方眼皮子将税法试点了,还要美其名曰“陛下圣裁,陛下明断”
,把皇帝也堵死在路上。
许留仙要成的功业都是些谋国之大,可实际办出来的事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比前朝哪个大奸臣都不遑多让。
“那么,还请陛下看在新法实效尚可,赐了臣等一个将功折罪。”
许留仙也跪去徐有贞身侧,“饶臣及臣九族性命。”
一时间只李明珠还站着,也不敢便就跪下去,只得躬着身子等候落。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皇帝好笑,也懒得去行虚礼扶人起来,“起来吧,跪在这像什么样子,都穿上大红大紫了,还学那结不了果子的奴儿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