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黍起先不知何意,直到面对天璇,这才忽然想到了卫霜那日对他的提醒。
不论天璇是否认出他来,他都应该表现得惊惶一些,起码,也要像杨百喜那般。
念及此处,子黍低下了头,不再与她对视。
“我好像见过你。”
便在此时,天璇终于开口,平静地说道。
并非问句,而是肯定,子黍不得不答道:“山村里见过的,还有……谢谢你,给过我一个香囊。”
又是一阵沉默,子黍没有抬头,但是可以感觉到她仍看着自己,似有一些恍然。
“逃出来的,只你一人?”
短暂的沉默,似乎是为了哀悼,此时她才轻声问道。
子黍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悲凉,“逃的时候大家散了,也不知都去了哪。”
天璇默然,忽转过身去,似要离开,临了顿了顿:“未能除妖,是我的错。”
子黍抬起头来,看着她,那玄色道袍下的身影渐渐远了,风吹过,有些萧索。
“子黍,你认识这位仙子?”
杨百喜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问道。
“说不上认识,只是见到过她。”
子黍摇头,不愿给杨百喜讲山里的事。
“原来如此,”
杨百喜回望那天璇的身影,“说起来,这样的仙子真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接触的。她就像,就像我和你说的汉水女神,知道吧?”
“哦?”
子黍笑了,他已经知晓了杨百喜的意思,“如果可以修道,你会喜欢她吗?”
杨百喜变了脸色,“你、你可别乱说!”
子黍识趣地摇摇头,示意不再说了。
过了片刻,他才听到杨百喜低声自语:“要是能修道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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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林,深处,王村遗址。
杂草丛生的小山丘上,胡乱地树立着几块墓碑,有的已经半截埋入土中,还有的则近乎只剩下顶端的一二寸,荒芜颓败,几乎难以辨认。
紫衣紫紫瞳的女子,唯有皮肤白皙如雪,默然走在这山丘中,不知为何有些哀伤。
虽是妖王,却只以最平常的步子走着,任由那些荆棘扯开她的淡紫衣裙,甚至划过小腿的肌肤,当然留不下任何痕迹,却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幽居黑森林近千年的时日,连外界是何模样,竟也忘得差不多了。
下了山丘,最下方立着一块墓碑,红烛烧了一半,而纸灰还有残留,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闻之心神静穆。
她围着那墓碑转了一圈,来到前方,默默看着其上的五个字。
上清寕谦君。
不知为何,她笑了一声,是嗤笑,蹲下身来,对着墓碑,缓缓说道:“我原以为,天雪够傻了,却没想到,你比她更傻。”
伸出手,指尖触及那些粗糙的凹痕,朱雉似触动了尘封多年的回忆,对着墓碑轻声述说:“当年你号称器府星官,诸般乐器,无所不精,才艺之高倾倒天下,爱慕者不知凡几,却又为何单单喜欢上了天雪那个傻瓜?妖有千年之寿,而人又能活上多久?若是真的有什么相濡以沫,到那个时候,她芳华依旧,你却垂垂老矣,不是更可悲么?”
轻声的叹息中,朱雉缓缓起身,冷冷地看着墓碑,语调忽而变得怨毒起来,“当年她被关入魔渊,我竟还曾天真地去唤醒你,可你呢?你可曾看过我一眼?”
她闭上眼,那千年前的回忆再次浮现,她的手上染着他的血,如火一般在她的指尖燃烧,他那时背对着她,眺望南方,直到她抽出了手,热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先是一阵炽热,接着却立刻变得冰冷了,如心一般冰冷。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看她一眼。
“既然你从未给过我情,便不要怪我无情。”
朱雉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指尖泛起点点玄妙的幽光,在转动之中,似乎编制成了一张蛛网,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气泡,阴气流动,诡异莫测。
她屈指一弹,这灰色气泡落入了墓中,眉心显出刺目白光,掐诀之时,妖语古朴,一如上古的巫觋,与天地鬼神相通。
一时之间,风声大作,阴云笼罩在四周,鬼哭之声愈凄厉,而朱雉神情淡漠,回想起千年之前,她杀了王村几百口人家,走出这片樟林时,心里也是这般毫无波澜。
阴气涌动,四周阴暗如同地府,阴风呼啸之下,墓碑忽然震动了起来,先是颤抖,继而缓缓向上,忽然倾倒下去,现出一只张开五指的手,白皙如玉,恍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