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不在乎他的眼神,踉蹌著奔入逃竄的人群,耳邊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炸裂開:「妖!妖怪啊——」
這聲音實在太吵,松晏索性丟了紙傘捂住耳朵,回頭只見天際赤金羽翼將暗夜照亮,那惡鬼相不戰而逃,竟轉身躍上房頂直衝著夜色奔去。
步重不屑地仰,旋即撲扇羽翼追著它而去。
「財寶!」松晏被人潮推著走,連轉身都艱難,「步重!」
步重無甚反應,赤金雙翼自房頂掠過,灑下點點金光。
混亂中,松晏被人推搡著,趔趄幾步摔倒在穿城而過的念河邊。
他喘著粗氣,咳嗽幾聲撐著身子爬起來,胸腔里陣陣劇痛難忍,再抬頭時見步重已經追著惡鬼相離開,連尾羽的影子都已瞧不見。
他緊緊捂著胸口,抬手胡亂抹去嘴角咳出的鮮血,正欲往回走,一陣寒意忽然穿體而過,似是數九寒冬的朔風,更似一種冬雨刺入骨髓的陰冷。
在這寒意里,他不禁打起寒顫,腦中一片混沌,抬頭忽見一隊送親的行伍浩浩蕩蕩而來,鑼鼓喧天,嗩吶聲卻悲愴淒涼,震耳欲聾。
怎麼會有人這時候送葬?
松晏用力搖頭,想從這幻象里抽離,卻無濟於事。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雙腿不聽使喚地驅使他逆著人流直往城外走,眼前閃過人聲鼎沸的白玉城熱鬧之景,又閃過滿天黃紙飛舞的蕭瑟之景。
城中搖曳生姿的燈光越來越黯淡,滿天翻飛的黃色紙錢也乘風飄遠。
濃郁的香火味撲鼻而來,松晏茫然睜眼,復又閉眼,眼前皆是一片白慘慘的大霧。
而那霧中有一個被猩紅大霧纏繞著的女子半轉回身,她指尖拈花,雙目緊閉。
「你是誰?」松晏撥開雲霧朝她走去,但無論如何往前,她始終站在霧氣正中,看得見卻無法接近。
「珞珈山無煙子。」
松晏駐足,珞珈山是觀音的居處,可她周身怨氣繚繞,並不是觀音。
思及此,松晏環視四周,見周圍除了霧還是霧,腳邊卻有深不見底的水池,池中荷花怒放,香氣撲鼻,便心知是在無煙子識海之中,便問:「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無煙子沉默不語,眉心硃砂痣在白霧之中若隱若現。
她不作回答,松晏猶豫片刻,蹲下身將手伸進腳邊冰涼的池水中:「你不回答,那我只能自己看了。」
「請君。。。。。。」無煙子緊蹙著眉開口。
松晏縮回手,胸口衣裳下那隻長命鎖隱約發燙。
無煙子神情掙扎,似是陷入無邊夢魘,聲音沙啞乾澀:「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無歸。」
松晏心下大驚,這無煙子竟是鬼娘!
傳聞道,世上有一厲鬼,名叫「鬼娘」,生前往往是未出閣的女子,因死於非命心有怨恨而魂化鬼娘,每月十五嫁鬼王,借鬼王之名行兇殺人,報仇雪恨,陰曹地府若無神令,便奈何不得。
鬼娘常會找人「送親」——借活人之身還魂,行喜禮,殺仇家。而被借身之人,少有能逃一死的。
松晏默默退後,不知無煙子為何找上自己,照理說鬼娘所尋借身之人都是窮兇惡極之徒,不然天界不會坐視不管。
「那、那什麼,」松晏雙腿發軟,險些跌倒在地,「你許是找錯人了。」
無煙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木訥地重複著:「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不歸。」
松晏緊張地咽咽口水,他雖然命不久矣,但也不願死的這般冤枉,是以轉身就跑。
可他剛一動身,還沒跑出多遠,蒼茫大霧裡便伸出無數隻手,牢牢扣住他,捂住他的口鼻將尖叫聲掐死在嗓子裡,拖著他直往大霧深處去。
無煙子嘴角浮起笑意,輕聲呢喃:「請君送奴上喜轎,嗩吶響,白骨碎,魂不歸……」
……魂不歸……
松晏於一片混沌迷濛之中輾轉而醒,睜眼即見一片如血的紅。
他茫然環視四周,見是在一棟雕樑畫棟的樓宇之中,四下里紅紗掩映,樓中婢女家僕來來往往,腳步匆匆。
眼看著一隊婢女低著頭匆匆忙忙迎面趕來,松晏急忙往旁邊挪開為她們讓路,半倚在牆上緩慢回神後長長嘆氣:「看來今日是躲不過這一劫了。」
無煙子還是借了他的身子,等無煙子大仇得報,怨氣消散,他便也跟著魂飛魄散。
也罷,死了也好,省得走哪兒哪兒出事,遇誰誰倒霉。
松晏搖頭,心說唯一不好的就是死的有些突然,沒能完成師命,沒來得及和財寶好好告別,也沒來得及問一問李凌寒這些年來可曾有記掛過他。
他徘徊在廊間,樓宇之中來來往往過路的婢女紛紛從他身上穿過,他不免發笑,想了想還是挪到牆邊讓開路,嘀咕起來:「沒想到做人時攔在路上會遭人唾罵,而今成了鬼躺在路上睡覺都不會有人來打擾……也好,也好。」
這時,樓里忽然響起尖利刺耳的聲音——
「吉時已到!」
「起轎——」
「送娘——」
喜樂聲乍然震天而響,震耳發聵。
松晏久居山中,少遇此嘈雜吵鬧,此時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隨後又想起來自己已是孤魂野鬼,只好訕訕地放下手。
在他身邊,樂聲剛起,匆忙來往的婢女家僕便全部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