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毕誉举起长枪对着权贲,权贲眼见虚张声势并未起到作用,料想身负血海深仇的毕誉更不能被威逼利诱或是一份共患难的恩情所劝退,只能闭目待死。
可是自己等了半晌却未有任何受戕的感觉,刚想睁眼查看情况,心中忽然飘过一个想法:“这毕誉凶残跋扈,莫不是诱我睁眼后再行杀戮么?”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在原地不合时宜的闭眼趴着。
就在权贲还在思考之际,毕誉悠悠的说道:“你功夫还不错,但还是用不了我这杆长枪啊。”
权贲知道对方说的是刚才自己面对背后偷袭的好机会,然而却一枪刺空,自己也摔倒在地,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自己当时负伤在先,能够起身已属不易,更别说最后放弃国君体面爬行去揪星泉头,若没有自己这样的牺牲,这些傲世天下的毕誉此时早已如同现在的星泉一般身异处了。
权贲自我安慰了许久,旁边毕誉又开口说话了:“此枪乃是家父遗物,我幼年之时便用它练习,虽然名号‘龙牙’天下驰名,但是却与一般兵刃差别不大,我想这大概就是家父在天之灵的庇佑吧。”
听到这些话,权贲诧异的睁眼看去,只见毕誉仰望星空轻轻抚摸枪杆,刚才的浩瀚星河只剩下因为东方渐白而波动的痕迹,诸星也渐渐暗淡起来。
权贲怎能不知这是毕誉又一次想到了亡父亡母,可是这次提到之时已没有之前那种仇深之感,只是其中的悲伤已经从中抽离出来,似乎那满天繁星就是被这份伤痛所吞噬掩盖,所以才失去了往日的星芒。
不等权贲回复,毕誉已拄着龙牙枪慢慢朝着坐骑走去,权贲突然想起毕誉腿上受了重伤,几乎不能走路,而且现在他腿上的伤口处大都已经止住了流血,裤子必定被血粘连着,这样的情况下动一下可能就会扯破刚刚结好的痂,那疼痛不言而喻,可是毕誉却依然迈开了步子,虽慢但不曾停止。
自己本就以毕誉受伤难行为借口,想要唬的他不再动手或者直接投降,哪知毕誉行动根本不受限制,自己的言语根本没有什么效用,那么敌人究竟为了什么才放过这个可以擒拿敌酋的不世之功,为什么放下背负一生的血海深仇呢?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毕誉这个沙场魔王突然选择了放下。几天之中见到了很多这辈子见过许多次却不曾如此清晰的事情,比如数不胜数的财宝,和那些被自己屠戮的无辜戎族牧民和被作为诱饵的可怜敌军;比如说残酷无比的战场,和那些自己眼睁睁看着的,被敌人敢死队抱着同归于尽想法而全军覆没的飞虎卒弟兄们;亦或是自己这身能让铁人倒下的重伤,和仇人领袖紧密配合的惨胜。
毕誉突然觉得万念俱灰,只觉得这些征战毫无意义,只会徒增伤亡,而自己除了报仇和战斗外,都没有过多的爱护自己的妻儿,所以毕誉一直辜负了他们——即使这位贤惠的妻子并不是自己真正的所爱,即使这位妻子总是独守空房的担忧自己那纵横沙场的丈夫。
毕誉用力想了想,在最需要他们给心中宽慰的时候,自己甚至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苦笑一声,这还真是一种讽刺。此刻他明白了家的温暖和不易,而他以前的工作就是为了拆散或者看着这些温暖的家支离破碎,孩子成为孤儿。这一切好没有意义,这一切也确实该结束了。
毕誉翻身上马,拍马便行,还没走几步突然硬生生的勒马停步:“希望我们不要再打仗了”
,毕誉一字一顿的说了这句话,也不等权贲给出承诺,就继续拍马向着家的方向奔驰而去,他实在是太想念家了,以至于不愿意再多耽搁一阵。
此刻权贲已经爬起身来,却诧异的愣在原地,他知道和平如同是军人的坟墓,现在目光所及处越来越小的人影,曾经是一个比自己认知里那些最疯狂最强悍最勇猛最残忍的戎狄战士还要恐怖的存在,从这样的一个人口中说出渴望和平的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这是一句来自狂战士的戏谑之语,或许是一句猫儿戏弄老鼠般的狡猾伎俩,可是权贲知道毕誉并不在说谎,自己研究了他半辈子,当天又经历了生死一日,此刻的戎王像了解自己的弟兄一般,完全了解这个自己这个曾经处心积虑欲除之后快的敌人。
“终我一世,除非大周入侵,否则我必定不许单骑犯境。”
权贲还是答应了对方的建议或者说是一个未曾屈尊纡贵的请求,在旷野之上大声吼了出来,一时之间枯草飘摇,飞禽走兽反而被这和平的呼喊惊的四散奔逃,天色更明,天龙的浅白已变为橙黄,远处离去的人影似乎停下片刻,但终究还是看不大清楚。
二人此时冰释,已无需太多言语,二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宿仇,经过一番死生交替,已放下了执念,进而想到了那些无辜的倒在二人执念之下的血泊中的人们,这些鲜活的生命再也不会更不能站起身来。
几天后,毕誉支撑着回了毕国,此时掌国的是毕万祖父毕襄公毕雷,毕雷年轻气盛脾气暴躁,热衷于征伐大业,总是想恢复当年祖上毕公高在朝堂之上一呼百应的地位。
奈何毕国国小人少,除了商业还算繁盛,可是其余国力可就不强了,又处在拱卫京师的前沿阵地,士卒的伤亡那是常事,根本难以平稳的积攒军事实力。所以自己倚仗的就是祖上几辈子摸索出来和省吃俭用遴选的精锐中的精锐飞虎卒,他要靠这支几百人的部队建立功勋,掠夺财富,之后才能建立莫大威信从而更加的富国强兵,这原本是一个极好的极长远的策略,再加上毕雷除了野心外也有不错的能力,这样的策略只要谨慎些也不是实现不了。
可是就在飞虎卒捷报频传,战利品被源源不断的运回京城之时,毕雷也失去了判断。因为此前一些漂亮的战果,甚至在对标犬戎兵之时经常可以达到伤亡比1:3o,这在冷兵器时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对飞虎卒的战力很有信心,即使对于犬戎全线的大溃逃有所怀疑,每天都想着见好就收,可是终究被堆积越来越多的战利品所迷惑,失去了最后的判断力。
到头来,打了大胜仗的毕万所做的就是阔绰一把,一改前几年甚至是前几代毕君的节俭,举办盛大宴会,广邀各国君主和周室公卿到毕国都城前来聚会,同时从战利品和毕国国库内挑选精品送给了周天子以标榜军功和忠诚。
前面说了飞虎卒是精锐中的精锐,不仅在于挑选了百战之兵,也在于他们那一身天下无匹的装备:比如全身甲胄,尤其青铜甲由42块大小差不多青铜片,编缀在皮革之上,还有两条皮肩带,一般国家用的都是牛皮,但是飞虎卒用的是进口自楚国的犀牛皮,韧度更加一等。而且领口处还有极大的犀牛皮盆领,这是专门为了防止游牧民族的主兵器弓箭的,在中原各国并不常见。
此外每人都要配备强弓硬弩和铜合金的长枪,即使是比较富庶的卫国,士兵们也根本没有这样的配置。
最后就是骑兵部队的建设,当时各国都还在注重战车的生产和应用,甚至各国判定国力都是以战车多少乘为标准的,比如中小型的千乘之国或者强大战力的万乘之国,而毕国早已在与犬戎的长期战争中看出了骑兵优越的机动性和强大的追击能力。战车在正面战场威力确实很大,但是道路崎岖不平,很难挥最大的作用,况且犬戎等民族的骑兵来去如风,打不过就跑,战车根本追不上,这是根据实际战况做的调整。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战车实在太贵,毕国即使卯足全力制造也顶多能有个七八百乘战车,可这样就如同投石入河,在诸侯国中根本溅不起多少水花,所以还不如将这些资金投入到骑兵部队的建设中去。戎族精锐骑兵的标准配置为一人三马,毕国就一人四马;戎族马匹杂色,毕国就统一划分黑马、白马、棕马三队,号令统一,如此精锐的骑兵部队在当时就是跨时代先进的部队。
最后就是俸禄问题,毕国是精兵政策,只要被选上当兵的家庭就可以免除徭役,普通士兵的素质和战斗力几乎不亚于别国的精锐士兵,之前的毕志毕亮只是普通士卒,但是他们本身能力也很强,所以就没把公羊易放在心上,这些士卒的俸禄为其他国家的两倍,飞虎卒的俸禄则是毕国普通士卒的三倍,也就是其他国家士卒的六倍。不仅俸禄如此,飞虎卒战死沙场后国家给予的抚恤金更是别国的八倍以上。毕国从来不会担心逃兵问题,因为如此优厚的待遇可谓是毕国独有,没有人愿意逃跑放弃这么好的工作。
这些优厚的待遇直接让毕国士卒的战力爆增,甚至士卒们并不害怕牺牲,如果自己不幸战死沙场,国家也可保证一家人十年的生活。
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毕雷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无敌于天下,虽然飞虎卒已经几天没有带回战利品甚至没有带回消息,但是毕雷根本不怕。此前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曾经有几次追击过后飞虎卒失踪,众人一阵担忧以为遇上了伏兵,可是没几天后飞虎卒居然得胜归来,同时还有几百颗敌人的级,所以毕雷认为部队失踪的好,失踪的越久代表追击的越远,收获也就越多。
突然,在各国公卿的推杯换盏之时,在踌躇满志渴望一举拿下外交大胜的毕雷面前,士兵们报告称毕誉回来了。
各国公卿有的即使没见过毕誉,也听过毕誉和飞虎卒的威名,而且这次宴会本就是为了彰显飞虎卒的威名,虽然按照礼制夜间宴会时召集将军并不合适,他们都想见一见这个威震天下的将军。
毕雷此时已是酩酊大醉,看到公卿们窃窃私语的样子,作为主人更是一阵得意,便叫士兵赶紧将毕誉叫上大殿。
士兵有些为难,但是架不住毕雷如同自己名字般暴躁如雷的脾气,只能欲言又止的跑下殿去。
不一会儿,几名士兵搀扶着一人踉跄走上大殿,毕雷此时正站在芮国的芮景公的面前敬酒,看到几人搀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上大殿不禁勃然大怒,将酒杯扔在那人脸上,紧接着一脚也踹在那人肚子上,然后指着几名士兵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蠢货,当着各位公卿之面为何把一个肮脏乞丐带上殿来?你们是想掉脑袋么?”
士兵也不敢再扶那人,立马跪倒战战兢兢的回话道:“启,启,启,启禀主,主,主……主公,这个人便,便,便是……”
还没等士兵说完,毕雷一脚踢在士兵下巴,登时让士兵鲜血直流,毕雷看着血与丢在地上的酒浆融为一体,更是生气的吼道:“不管这家伙是谁,你们都赶紧把这两个肮脏货给我拖下去,别让这两个肮脏货污了我的大殿!”
公卿们看到毕雷大酒疯,都不敢相劝,芮景公等纨绔子弟想到一些坏主意纷纷凑上前说道:“毕君勿急,待会飞虎毕将军不是要来么?听说他神力无敌,功夫无双,咱们让他摆布这个肮脏货不就行啦?一来不需要毕君再动肝火,二来可以让兄弟们开开眼界,三来有这等将军为吾等助兴才算不虚此行哈哈。”
毕雷一想也是,就命令士兵赶紧去催促毕誉。
士兵们看着之前地下的血迹吓得不轻,边跪下边后退道:“大王,这人就是毕誉将军。”
毕誉刚才被搀上殿来,无端被砸又被踹倒,一直躺在地上,此刻的他虚弱不已,眼睛都快睁不开,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几分,确实无法抵挡毕雷那一脚之力,生理上的伤害还是其次,但是在大殿之上被当众羞辱的创伤才是最紧要的。
毕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并不傻,看着自己最信赖的将军成为这个样子,当即大惊失色,酒也醒了一大半,停了片刻,方才颤抖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