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鳶收回目光,心仍是一片空白,卻徹底懸掛在了?那些明暗閃爍的星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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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應願嵌在深紅血壁上,沉默著看自己的肉身被?這些蠕動的東西一點點吞噬。
那道眼神?仍舊注視著自己,帶著上位者的雲淡風輕與不可忽視的尊嚴,甚至還有幾分嘲弄。她轉而去看壁上那些明明滅滅的黃色眼睛,它們與她對視,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討論聲。
景應願看了?看它們,又抬眼看祂:「既然要吞噬,為何還要將這些天?生?仙骨者的眼睛留在此處?」
天?道靜了?一瞬,驟然出現?的聲音在她腦中迴蕩:「可惜。你心思澄淨,可世間種種看得太透,反而不美。」
她只覺那數千雙眼睛齊齊轉動起來,盯住了?她所在的方向。那些目光中有忮忌有羨慕,有愛有恨,有想拖著她讓她徹底葬身於此的,亦有眸含期盼,望她快些掙脫出這重小境飛升作真仙的。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她被?拖入此境的那一刻,便早已看不清了?。
「魂魄殘缺之人無法成仙,,」那聲音嘆息,似嘆似笑,「除非你找回你那缺失的一魂一魄——」
聽到這裡?,景應願頭腦轟然碎作一片空白。
她仿佛脫出了?這重深紅小境,又似乎從未離開過。但?此時此刻她目之所及的地方變了?,變作一片墨色的茫茫長夜,她就置身於長夜之中,雙手淘洗著冰冷的銀河水。
水下是一片融融螢火。她置身於此,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就在這瞬間,億萬朵螢火乍然衝破水面?,將她本來清晰的倒影打得稀碎!
景應願看著這些縈繞著自己飛動的螢火,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它們並非火光,而是鮮活的夜光蟲。這些飛蟲圍著她半仙半人的身體飛舞,似乎迫切地想要接近她。而不知為何,景應願自從銀河水亂後,便變得有些遲滯。
她伸出手,輕輕接住了?一隻停留在她指尖的夜光蟲。
剎那間,無數記憶湧入她的身體,將她本來的心緒徹底沖淡,埋在了?砂礫的最?底下!
……它們不是螢火,亦不是飛蟲,而是在天?地銀河間遊蕩的生?魂。
她時而是早夭的孩童,被?娘親背在背上,直到身體一點一點僵硬,魂魄析出,看著娘親在炎炎烈日下用手充當蒲扇,為自己已然僵硬冰冷的屍體扇去微風;時而又是待字閨中的妙齡少女,萬千星斗傾灑在她的頭頂,她趁夜偷偷溜去書房,盜取族人不允她學的書卷。
是女人,是男人,是老人,是孩童。
無數魂魄迫切地沖入她的軀體,又因不適配而被?這具身體排斥出去。她被?迫地接受了?萬萬千千段記憶,看過了?人間百態,這些記憶中有的發生?在四海十三?州,有的在怪奇的島嶼,有的在陰森古怪的尖頂大宅,更有的在她從未想過見過的地方,那裡?的人衣著都很短而輕便,步履匆匆,手中拿著奇奇怪怪的黑色小匣子。
她開始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的本體究竟是女是男,不知年歲,更不知名?姓與過往。一切都被?洗刷走了?,她再也翻不出也記不起屬於自己的東西。
茫茫銀河水間,天?地倒映著她,群星環繞著她。在此境內,她是頂天?立地,可與星海匹敵的人,可無論她俯相照多少次,重?變得澄澈寧靜的水面?卻再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她忘記了?自己究竟來此處做什?麼,又要找尋什?麼。每當她凝神?思考,闖入她眼帘的旁人的記憶碎片便將她的心神?拂亂。漸漸地,她開始不動了?,像是一座石雕,全然接受著這些魂魄飛螢所帶給她的人生?。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一瞬,一天?,一月,一年,一甲子,她凝視著猛然撞向自己指尖的夜光蟲,驟然被?拉入了??一段記憶。
入眼是一座鬱鬱蔥蔥的山林。
似乎是時值早春,林間開滿了?數不清的粉白色桃花。她在林中奔跑,花灑在她的身上,漾起一陣似曾相識的香風。不遠處是一片望不到邊際,仿佛海般的湖泊,湖上結著厚厚的寒冰。
有人牽著她的手,簌簌地穿過了?那些林花,登上高閣,從劍台的萬千劍架中取走了?屬於自己的那把劍。
外面?的景色好熟悉。她想,究竟是何處呢?她低頭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幾乎灼痛雙眼的紅色,像是血,又像凡間的嫁衣。牽著她手的人驀然抬頭,將藏在袖間的一小段紅色小心地捧在掌心,向她伸去——
「師姐,」她聽見聲音,恍然抬頭,「這段劍穗,是你喜歡的紅色。」
她霎時愣住了?。鮮艷的紅衣,本該熟悉的記憶中的白衣,劍台與山林,冰封的湖水……這是誰的魂魄?是誰的記憶?為何……
為何會如此熟悉啊。
魂魄穿體而出,她眼疾手快地將那團閃著微光的螢火輕輕握在掌心中,還不等來得及困惑,更多的夜光蟲撞在她的手上肩上。她因此得以?看見熟悉的主?峰,莊嚴的大殿,被?環繞的墜心崖,寫著蓬萊宗三?個大字的牌匾——
不曾見過的笑顏擦著她的肩膀奔跑離去,她回身望去,看見下墜的赤色天?階,與陡生?的邪祟。
是黑夜,是血,是擦破一切的刀光劍影。悲哀至極的哭泣與神?智癲狂的歡笑,託孤與道別,屍體如同塔般高疊,疊過深深血水,有更多人身負刀劍而來,又悄然隱沒在湮滅一切的天?階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