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斂眉挑選一番,在妝匣中捻了支母后親贈的牡丹花簪插在鬢間。
霞光晚照,金闕王朝最尊貴的帝姬往殿外走去。四周靜得可怕,本該守在殿外的宮人們不知都去往何處,這場景有些熟悉,仿佛她在何處親歷過——
還未等她想明白這奇異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便聽見脆生生的一聲「皇姐」。
這聲音猶如擲石入湖,在她心頭激起一番漣漪,帶起細細碎碎的痛楚。她攥緊拳,不可置信地回喚道:「櫻容?」
指甲深深嵌進肉里,景應願睜大眼睛看著倚在門邊的少女,一時間竟感覺不到手上傳來的鑽心疼痛。她跌跌撞撞往前迎了幾步,卻見已有數年未曾入夢的皇妹沖自己小跑過來,眼眶通紅,卻壓抑著不敢哭出聲音。
若真是夢,便讓這夢做長久些吧。
景應願緊緊握住了景櫻容的手,她拉著她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從小千嬌百寵長大的妹妹身上沒有一處傷痕為止。
景櫻容依偎在皇姐懷裡,似乎終於找到了主心骨。她顫聲道:「皇姐!蠻人已攻入京城,城中前去應敵的十萬大軍遲遲未歸……這位李嬤嬤據說是父皇母后派來接我們出城的,皇姐,我們該如何是好?」
這句話宛如驚雷般在景應願耳邊炸響。她幾乎控制不住雙手的顫抖,只得將手藏在身後,眼睛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容色憔悴的妹妹。
她話音未落,景櫻容身邊一直跟著的嬤嬤卻跪下了,沖景應願重重叩,喊道:「長殿下要以大局為重啊!奴婢已買通了忽丸人的守衛,到時二位殿下裝作是尋常百姓從城中脫身即可,陛下與娘娘正在城外等著二位團聚,時間緊急,長殿下快隨奴婢走罷!」
聽見這話,景應願心中有了打算。她不動聲色地將景櫻容護在了身後,自己卻上前兩步托起老嬤嬤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溫聲道:「李嬤嬤,若真如你所說,那你此次真是有護主之功了。」
李嬤嬤神色有些閃躲,不敢直視面前長帝姬的眼睛,身子抖如篩糠,已是極盡惶恐:「不敢,不敢……奴婢也是一心為二位殿下,為金闕大業著想罷了……」
「嬤嬤真乃忠僕也,」景應願將發間的牡丹長簪取下,在手中轉了一圈,「如此赤膽忠心,本宮該賞!」
那人的貪婪諂媚之色剛浮上臉,卻又立刻被極致的驚恐所取代。
啪嗒。
血濺在宮磚上,洇成深色的漬子。
她捂住血流如注的脖頸,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驚道:「你,你……」
景應願用錦帕擦拭著被血染髒的長簪,將之重戴回鬢間。
「櫻容,我們走吧。」
景櫻容在她身後看著面色猙獰的李嬤嬤氣絕倒地,於是心下便有幾分瞭然,倒也不懼:「真是好大的膽子。看來不是她買通忽丸人,而是忽丸人買通她了。」
解決掉了意圖將二人騙出宮的嬤嬤,景應願長出一口氣,感覺自從醒來時身上的那股刺骨冰寒稍微緩過來了些。她望著景櫻容與自己五分相似的容貌,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好暖和。這股暖意中和了她的寒氣,景應願垂下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在她心中如狂濤涌動——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夢,她真的撿回了一條命。更準確地說,她竟然回到了前世國破家亡,命懸一線時被撿去修仙的那一日!
「櫻容,是皇姐對不起你。」
她閉上眼,在夢中重演無數次的場景復現。是忽丸人的數千鐵騎踏破城門的那一瞬,被自己親手託付出去的嫡親妹妹的屍身被鐵騎踏碎,模糊得不成樣子,她曾在夢中一點點地拼,卻無論如何也拼不回來。
此時殿外花園中仍是一派春意。許是此時天邊雲霞太紅太亮,讓景應願差點忘記了烙印在記憶深處,讓她無數個夜晚都痛徹心扉的火光。
「殿下!」
二人齊齊往外看去,只見殿外顛顛跑來個姿容狼狽的小太監。
他是大內最低賤的奴才,往日從來都是跪著覲見,今日他從外頭的一派狼藉中逃過來,卻是從未有過地直著脊樑。
「奴才為二位殿下尋來兩套衣裳。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不太乾淨,卻能保二位殿下性命無虞!」小太監奉上那兩件染了血色的宮人衣裳,急道,「快換上!咱們時間不多了,二位跟著奴才走便是,奴才知道一處出宮的狗洞,可直通護城河邊!」
電光火石間,無數被冰封的細節湧現。景應願驀然抬頭,問出了那句她早已知曉答案的話。
「小福子,我父皇母后呢?」
小太監訥訥低下頭。
「陛下同娘娘……歿了……屍身仍在金鑾殿上……」
身後傳來忍不住的啜泣聲,景應願回頭望向自己的妹妹。前世的景櫻容被自己託付給方才的那婆子,自己留下守宮門。卻沒想從前親信的人早已被忽丸國收買了去,前世妹妹不堪受辱,竟當著忽丸數千鐵騎的面一頭撞死在了城門上。
這一幕反覆重演在景應願前世的夢中,她隔著雲端遙望,望見的卻是從前如珠如寶的皇妹軟塌塌躺在髒污的地上,血染紅地磚,一直蔓延得好長。
三百年的金闕王朝在叛軍鐵蹄踏過妹妹屍身時灰飛煙滅了。
「皇姐。」
景櫻容仰起蒼白的小臉,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堅毅。她從殿內走到景應願的身邊:「皇姐不走,櫻容也不走。只要櫻容和皇姐還在,金闕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