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在意的苦澀於季恪心中蔓延開來,他不由地加重了握傘柄的力道,輕輕地嘆了口氣,提步走向道路深處。
若不管旁的,單看這雨,激起山中水霧迷濛,亦是一番好景。
「先要說的是,我自然也是為你,這點毋庸置疑。為了你,我百死尚且無悔,何況如今聽行風真人所言,只不過是作為破陣的助力。」
……只不過?
姜宣為這無比輕飄飄的三個字微微蹙眉。
「但我答應,絕不僅僅只是為你。」
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能與姜宣如此深談,季恪還是很高興的,不禁輕輕勾了嘴角。
「先說於私。先,我季恪本不是惡人,自有不忍之心、勇毅之心,如同當日你在江東,面對洪水泛濫,亦因一腔悲憫孤勇甘願留在險地;再者,四年前造反宮變與前日水患之後,駱神醫與你兩番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如今還能好好站在這裡說話全是因為你們,救命之恩理當相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最後,行風真人說你乃至真至純之寶,你我相識一場,我的許多福運想必正是你帶來的,我也不該不付出,只一味享受好處吧?」
季恪娓娓道來,傘下的姜宣抿著唇,眉蹙得更緊了一些。
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好像挺有道理。
路旁有一石亭,季恪側頭看了姜宣一眼,主動往亭中走去。
進了亭子,姜宣收傘、向亭外甩水、把傘支在亭柱旁、逕自小蹦跳晃腦袋理順衣裳頭髮一氣呵成,最後並齊雙腳揣著雙手坐在石凳上,活潑可愛的舉止看得季恪十分心動。
他便坐在姜宣對面,大大方方地望向那雙漂亮靈動的眼睛。
「再說於公。我是皇帝,天下百姓皆是我的子民,承平之時,我盡享皇帝的尊貴榮耀,災禍之時,難道不該挺身而出?行風真人說,那法陣發展下去,隱青山的一切將毀滅殆盡,山下百姓也會因此遭災,倘若這時我退縮了,我算什麼皇帝?宣兒,在江東時我曾對你說,我願因你做個與眾不同的皇帝,那是指感情方面,但拋卻感情,我依然想做個『與眾不同』的皇帝,有權而不貪權,在位一日便為這天下蒼生謀劃一日,不辜負眾人尊我一聲『陛下』。凡此種種,宣兒你說,答應為破陣助力,我難道需要考慮嗎?」
糟糕,好像更有道理了。
姜宣垂下眼帘攥了攥拳頭:「那、那你若因此、因此……」
「因此喪命?」季恪笑著,並不忌諱地直言。
姜宣有些尷尬地點點頭:「那樣的話,你那些遠大理想不就戛然而止無法實現了?」
「那便是命。」季恪說,「而且你說的是如果、是往後,可眼前的是事實,眼前都解決不了,還談什麼往後?再說我即便一生無虞,壽數亦不過百年,百年之後會有什麼樣的皇帝,會是什麼樣的世間誰也無法預料,我只求自己問心無愧。」
「那……你想不想求長生?」
修道之人求長生,許多皇帝也求長生,主要是為了權力富貴,但若如季恪這般真有遠志,年歲便顯得越發重要。
然而季恪卻搖了搖頭。
「我只求此刻。踏實的、出於本心的此刻遠勝於虛無縹緲的長生,何況一人之力有限,放下那些執念,方能將力量發揮出最大的功用。宣兒,你就讓我去吧。」
姜宣一怔:「言下之意,我不同意你就不去?」
季恪依舊搖頭:「我必須去,但我更希望你能順意。」
姜宣沉默了。
他的心輕輕地波動了一下,像一塊不大的石頭砸開了水面漣漪,緩緩下沉、下沉,最終「咚」地一聲落底。
是啊,他在反對什麼呢?
因為害怕季恪喪命,還是因為害怕季恪喪命給自己內心添了負擔?
他又為什麼會覺得有負擔呢?
再次攥了攥拳頭,起身來到亭子邊,他望著雨簾中的師門,淡而篤定地說:「這原本就是你自己的選擇,無人能左右,無人能置喙,我無謂順意,也無謂不順意,倘若你去,我便只有衷心的感激與祝願。」
面向迎上來的季恪,姜宣拱手,端正嚴肅地深深鞠了個躬。
季恪坦然地笑了。
雖然姜宣的話再次撇清了他們的關係,但他竟然很高興,因為眼前的姜宣脫離了最初入宮時的青澀單純、脫離了在江東城時衝動鋒芒,變得更加沉穩獨立、圓融通透。
他更愛他了。
他與姜宣並肩而立,遙望遠方,隱約有一院落,周圍生滿了層層疊疊的花朵。
「那裡是你三師姐的居所吧?」季恪抬臂指過去,「記得你曾說過,你的三師姐擅長種花,有許多宮中沒有的品種,還能以花叢作為機關,令人無法靠近她的庭院。你說很想讓我看一看,可惜我不能隨便出宮。然而你瞧,世事難料,今日我便看見了。相信破陣之後,天朗氣清風和日麗,花朵們一定更加風姿綽約。宣兒,那時你能帶我近觀,再給我細細講解一番嗎?」
姜宣亦笑了。
他突然有種感覺,好像直到這時,他才真真正正地變回了從前那個尚未入宮、根本不認識季恪的姜宣。
他對季恪抬起手掌,揚眉道:「好啊,一言為定。」
季恪心滿意足,亦抬起手掌與姜宣一拍,發出清脆的聲響。
之後的兩日便是為破陣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