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问我。”
许璟叹气,“举头三尺自有神明在,我的些许私心,终究上天不容。”
被这话唬了一跳,许琏走到许璟身后,一只手停在许璟肩上:“这件事的起因结果意外都是人为,与上天w无关。只是这次将军少提防了一人才有今日局面。”
“不必说了,阿连,既然知道是谁,改日禀明大人就是。”
许琏轻叹,另一只手环上,语气有些寥落:“阿兄,从前你说,想多要几个儿女,绕堂嬉闹,以偿自己是独子的寂寞。可是,这李小姐……”
他语气感伤,也触动了许璟,拍拍环住自己肩膀的手臂,强笑道:“幼时的话哪里做数,小时候你说的那些荒唐话,要是一一追究还如何得了。最初得知她消息时就已经说了,李博慈的千金,怎能流落在外?当时她要回来的消息无外人知晓,若不想再嫁,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满朝皆知,朝中多少人是李博慈的门生;再者,我和她的婚约至今仍在,于情于理,我都要照顾她,她异地飘零,吃苦太多,毕竟自始自终她都无辜。”
“可是……”
“大人如何说?”
“并不曾说什么。”
“是么。”
许璟嘴角浮现苦笑,“不过如此。”
许琏黯然:“早知如此,阿兄当初还是娶了夏二小姐,她素倾心于你,二来也不至于记恨将军。”
“阿连。”
许璟提高声音,语气严厉起来,许琏知他起意责备,再不敢多说;许璟也就没有维持严肃,缓下语调继续说,“反正李小姐是定要娶的,至于儿女满堂……”
眼底划过的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漠然,顿了一顿,把后半句说出:“要是只想儿女,也不必等这么多年了。至多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做嫡长子……其余以后再说就是。”
“原来阿兄都算计好了,”
许琏惨笑,“你何必委屈自己,不娶又能如何,阿兄不妨和将军明说,既然将军当时有意隐瞒,如今想来也不是多大难事。”
许璟听许琏提到赵昶,眼中冒出冰冷却好像还带着眷恋余温的火焰。火焰很快散去,看透一切的余烬让他的眼睛暗淡一些:“此一时,彼一时,将军的为人,你还不知晓么。”
许琏终于默然,离开前丢下一句:“今日将军托我转达,三日后在他府中设宴,所请都是熟人,请阿兄也去。”
“我知道了。”
……
三日后许璟和赵昶再见,还是一切如常,只是二人绝口不提李小姐之事,许琏与何戎自然不会提。席间说笑也如常,说奇闻逸事有之,说朝局变动有之,行酒令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只因宴上武将不少,这般的喧哗也不足为怪。
宴席过半,许璟和何戎二人正借日常典故猜《四书》中的语句,猜得兴致大好。从别席归来的许琏觉得有趣,又安心许璟心情大好,遂归位笑呵呵看二人以酒为赌,你来我往各有胜负,甚是风雅热闹。但看着看着笑容收敛,朝何戎使个眼色,自己则去夺许璟的酒盏:“阿兄喝得可以了,再喝就要醉了。”
许璟闻言把酒盏握得更紧:“难得在兴头上,你也来管我么?”
许璟脸上飞起淡淡红晕,眼神也无平日湛然清亮,许琏看着暗暗心惊,悄问何戎许璟喝了多少。他原以为何戎不会醉,实则二人都喝了不少,连何戎都起了三分醉意,只是空的酒壶早被撤下,一时无法点数。何戎笑着摇头,连说没喝多少,许琏暗恼,追问之中白令踉跄着拎了个酒缸过来,眼看是被灌得差不多,坐到许家兄弟这一席后把酒缸把桌上重重一放,中气十足地说:“我还没敬子舒。”
许璟看清是白令,酒给退了几分,静静问:“白将军凭什么敬我?”
白令一笑,二话不说把许璟的杯子倒满:“我知道子舒今日为何举杯不停……我府中奴婢歌姬众多,子舒随便去挑就是……娶妻娶德,又有这样的好家世……”
白令借醉说个不停,也不管听者的脸色。许琏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白令身上,且都若有所指地盯着许璟,连赵昶也看过来,阴沉下脸色正要发作,许璟已经轻轻打断,把酒满饮:“谢谢白将军美意。”
然后命赵府家人扶着八分醉的白令到一边,把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平息下去。
“白令醉了,阿兄不要……”
许璟忽然脸色发白,撑着许琏站起来。许琏担心,问:“阿兄怎么了?”
“这里太吵,我去走走。”
“我陪……”
“不用,我一人走走就好,你不要跟来。”
说完甩开许琏就走,许琏追上去时被人拦下敬酒,迅速喝完就再见不到许璟身影,回到何戎身边埋怨:“你当阿兄是你,不醉的么?”
“他难得想醉,你又为何不让他醉。”
“你……”
许琏不愿与他口舌上多做纠缠,瞪了一眼不再搭理。
何戎于是放下酒盏,劝道:“不必担心,子舒又不会到哪里去,他是有几分醉……那,将军不是跟去了吗?”
赵昶的确是跟着许璟而去的,但是他发觉许璟离开时人已经走远了,跟去后已找不到许璟的人。问伺候宴席的下人,都说没注意,他想了想,随意挑个方向追过去,心想自家无非这么大,总是会遇见。
一找就是大半个时辰。遍寻不至,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家比他想象的要大。宴间许璟的模样赵昶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自己的时候嘴边有笑,眼里却是冰冷,没有怨意,只是透彻的了解。
赵昶停住脚步,倚坐在湖边山石下的,不是许璟又是谁。
看他靠着一人多高的山石坐在那里,也不知是睡是醒,赵昶忍不住笑了,走近后唤了一声。好半晌许璟才抬起头,满身都是酒的甜香,扶头苦笑:“喝多了。”
赵昶伸出手要拉许璟起来,许璟却扶住山石慢慢站起来,一起身就是天晕地转,舌间发苦,眼前发黑,再无力掩饰,顺手一抓扶住赵昶的手臂,站稳后松开:“大人怎会在此?”
“子舒,李小姐之事……”
赵昶不擅解释,话说得突兀且犹豫,许璟头痛得厉害,但思绪仍在:“大人不必再说,既然遍传朝野,皇后此举就是帮了大人,朝中不少官员是李博慈门人,大人找回李大人千金,于笼络人心大有益处,远胜只把她千里迢迢接回。”
许璟原意并非如听来一般一味平淡,只是醉酒下唇舌不听控制。赵昶站在许璟两步外,看他的眉细长,眉梢微挑,衬得头发墨若鸦翅;手心忽然有点痒,好像无可控制似的,酒的香味刹时渗到心头。
两人还是沉默,话说到此,一切都昭然若揭,许璟低低一笑,目光逼向赵昶,酒气下眼睛像被蒙上雾,赵昶甚至从中看出几分无奈黯淡,只听他说:“尚书令也好,这件事也好,何时真正能如我的意。”
许璟说完转身,不妨身后一阵力把他扯回去,醉意中他看见一双眼睛近在咫尺,漆黑的,却在最深一点透出浅浅的温润气息,就像春宴上赢回的那块墨玉,始终不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