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唏嘘不已,蹲下来摸了摸安德烈的头,它冰冷而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我一边抚摸悲哀的狗一边问道:“为什么葬礼这么匆忙?”
“佩格的主意……”
马菲尔德小姐耸耸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看得很开,遗嘱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都从简。”
简化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让我觉得怪异,但是医生们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何况陪同的还有警察。
我站起来,问道:“安德烈呢?它怎么办?”
“我不知道,葬礼前律师会宣读遗嘱,也许佩格已经给它做好了安排。”
我退开几步,马菲尔德小姐牵起安德烈朝自己家走去,金毛猎犬踩着沉重的步子,在即将被白雾吞噬的时候回头望着我,它的眼睛就像幽深的黑夜,里面却没有一点星光,我胸口发闷,好半天透不过气来。
但我只能拖着步子回到车上,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拨转方向盘朝镇上的医院开去。
给我看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虽然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他很细心。其实我对镇上的公立医院不是很熟悉,一来是因为我很少生病,二来是我跑路克大夫诊所的时间多于来这里。医院虽然不算大,但是设备很齐全,护士们也很漂亮,这让来就诊的病人多少感觉有些舒服了。
我坐在大夫面前——他姓卡特——听自己的ct检查报告。
“恭喜您,林肯先生。”
满头银发的大夫对我说,“您的大脑很正常,没有肿瘤、没有出血、没有梗塞……什么也没有。你说您头不痛?”
“对。”
“只是一点点局部的失忆?“
“……是的。”
卡特大夫摊开双手:“现在从我们的检查来看您的脑部不存在病变,按道理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可是它出现了。”
我没好气地说。
大夫笑了笑:“我建议您在心理疾病方面考虑一下,林肯先生,有时您不在意的小细节也会发展成心理障碍,包括对自我的认定……”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医院,把诊断报告丢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索菲来了个电话,提醒我下午葬礼的时间。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好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和大衣,不用再特地去换了。
我没心思吃午饭,只想去墓地看看,于是撒谎说自己在公司用过餐就去十字路口等她们母女俩,然后把车开到教堂后面。
浓雾早就散开了,只留下淡得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清冷味道,现在不但没有太阳,更糟的是居然下起雨来了。虽然雨势不大,可空气又冷又湿,皮肤上被附着上了一层讨厌的水汽。云聚集成一片无边的深灰色海洋漂浮在天空中,矮得好象贴近头顶,这让我非常疲惫,有种被压弯了脊梁的错觉。
现在突然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异常茫然。
教堂的尖顶矗立在灰色的云层下,威严、肃穆,墓地里没有一个人,静得只能听到雨点儿落到草地上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各式各样的墓碑错落排列在墓园中,有悲伤温柔的天使、有传统规整的十字架,还有朴素得没有一点装饰的方形石碑……一些浮雕已经被岁月腐蚀斑驳,有的却鲜亮簇新。在东北角的空地上,已经挖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棕色的泥土堆积在草地上,散发者潮湿的味道。
这里是死者的国度,寂静一片。
我朝那个新挖的墓穴走去,沿途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萨尔纳?休伊特,92年去世,一个尽职尽责的教堂执事;克拉克?丘奇,我小时候常常吃他店里的曲奇饼;艾米莉?马奎尔,可亲的花店小姐,她只活了19年;赫尔伯特?林肯和玛丽亚?林肯葬在一起,我恩爱的父亲和母亲……
最后我来到了新的墓穴旁,望着接近八英尺深的地洞,几个小时后沃伦太太就将永远躺在下面,狭窄的棺材箍着她的身体,沉重的泥土压在她上方,只剩下冰冷、黑暗和孤独。这就是死亡。
我闭上眼睛,猛地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和难过,甚至伴随着恐惧。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和猛烈,使我的心脏也遏制不住地疼痛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一瞬间竟然充满了绝望,就好像被埋葬的人是我!
我膝盖发软,按住胸口退了几步,不得不靠在旁边的一个墓碑上喘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种感觉压下去。
是的,我敬爱沃伦太太,可我能肯定自己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出现这么大反应。
雨水混合着我皮肤上的冷汗朝下流,我闭上眼睛命令自己振作。在深呼吸了几下以后,我站起来,用袖口擦了擦脸。
“抱歉……”
我苦笑着对墓碑说,希望它的主人不介意我的无礼,但脸上的肌肉却在这一刻僵硬了——
我原本以为这该是沃伦先生的墓碑,因为他们夫妻俩决定长眠在一起,但是现在墓碑上却刻着另外一个名字:乔治?洛克伍德,197042~19861115。
我脑子里立刻电光石火地想到了中学年鉴上模糊的半张照片,还有那灿烂的金发和模糊的蓝眼睛。这就是我那位神秘的同学吗,一个我完全没有印象的同学?原来他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二十年了。
我那个时候已经在读高中,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变故,难道这又是一个遗失的局部记忆?这些琐碎而凌乱的记忆为什么会在我脑子里消失,只留下空白呢?莫非我真的是有心理障碍……
我痛苦地猜测:这些被遗忘的部分是不最终会被同一根绳子串起来了?
“……现在我们怀念这位女士,仁慈的长者、尽职的教师,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现在她在主的身边,但我们仍然可以为她祈祷,这纯洁的灵魂已经获得了永生……”
牧师庄严地念着悼词,四周寂静一片。我和众多的来宾一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
雨已经停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更加浓烈。索菲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当悼词结束以后,我们共同为沃伦太太送上手中的花。
“宝贝儿,不要再难过了。”
索菲温暖的手指头摩挲着我的掌心,“每个人都会死,我们记住那些幸福的时光就够了。”
“是的,每个人都有这一天……”
我看着沃伦太太的棺材逐渐被放进墓穴,工人们开始朝棺材上填土。
“如果说我其实并不害怕,你相信吗,索菲?”
“当然相信。”
她微笑着对我说,“但是为什么呢?”
我环抱着她的腰,低声说:“看看沃伦太太,她是个好人,但是她走得多么孤独,在临死前只有一只狗在她身边。我不会像她那样,我有你,还有莎拉。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死,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索菲的表情很奇怪,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但是嘴角却带着微笑。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身体紧紧地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