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结兄弟,阿佳来看你了,那年你一走,快七十年了吧,可在姐眼里你一点没变,宽宽的脑门,圆圆的眼,一高兴嘴角就上翘,还皱皱鼻子,洛桑也是这个样儿,一个人似的……”
佳莫轻轻瞅过去,老人微微侧着头,目光柔和,面色赧红,像在对着睡熟的孩子说话。可能是这份情感蕴积得太久,或许是想倾吐的话语太多,曲珍接下来的话,只见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声音了。雪花落在银白的头上,洒在那件蓝细布做的僧袍上,她浑然不觉,仿佛宇宙间只剩下她和他。
“还是老喽,走那年才十五岁,正是洛桑现在的年龄。阿佳也老啦,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啦。老看着我干嘛,没什么好看的啦。你要就是为了看阿佳一眼,这回也瞧见了,合合眼吧,直睁了十五年,你不累呀。”
一阵风卷着雪花扑来,待人们睁开眼时,现佛爷的双目已经合上了。人们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跪下一大片,磕头礼拜。
“太不可思议了。”
佳莫心想,给桑结使个眼色,两人上前劝老人,“阿妈啦,咱们回去吧,天太冷了,别冻坏了身子。”
可曲珍像个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对两人的话毫无反应,只有白和蓝袍在风中抖动。一会儿,只见她又对着五世达赖的法身说:“桑结兄弟,你听见我说话啦?阿佳就问你一个事,走那天你说一定会回来看阿佳,可等到你……也未等到啊。你捎过信儿让我来,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啊……”
说到后来,曲珍的声调已是悲怆的哽咽了。
风渐渐紧了,隐隐传来哲蚌寺低沉沧凉的法号声,这是母寺对儿子的告别。
桑结含泪劝道:“阿妈,别责怪阿伯,他也是身不由己呀。我不是说过嘛,您赠送的红木佛珠,他现在还拿在手中呢。”
桑结命殿内侍从喇嘛将湖缎袈裟的袖子捋起,露出手中握着的那串红木珠。
一见这红木珠,曲珍一下子跪坐在雪地上,嘴中不停念叨:“他没忘记我,他没有忘记阿佳……”
然后又猛地站起来,向护栏内伸出双臂,自己那一串红木佛珠在枯瘦的手腕上晃动,涕泪俱下,“桑结啦,我的好兄弟呀,阿佳没有白等你一辈子,只要你心中有阿佳,我情愿再等你一世。洛桑来了你该放心了吧,阿佳是来接你的,兄弟,咱们走吧,回达旺那个家看看,告诉阿爸阿妈咱们回来了,再回乌坚岭,咱们在那儿住下,任它千轮百回,永不分离……桑结啦,你听见了吧,阿佳在前边走,路远又下着雪,你可跟上啊……”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叫在大昭寺广场上空回荡。佳莫、旺秋、贡布和小丽早哭成了泪人儿,桑结搀扶着老人与另一旁的仁钦更是泣不成声。广场上人越聚越多,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道,默默注视着她们。
回宫后佳莫悄悄问桑结,当时为什么不打开护栏让老人进去。桑结叹口气,只说了一句:“有碍格鲁教规呀。”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曲珍才苏醒过来。室内只有洛桑一人,能看出已坐等多时了,还不时打个盹。见阿婆醒了,洛桑赶紧坐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阿婆,可急死我了,这下好点儿了吧。”
“是赶生啊。唉,没事啦,看你困的,回去歇着吧。”
洛桑习惯性地扭扭身子说:“不,我就这么陪着阿婆。”
曲珍抽出一只手拍拍洛桑的手背,目光木然地盯着屋角,平静地说:“赶生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身份不一样啦,菩萨保佑,这身份求不来也推不掉,往后听第巴大人和你师父他们的话,努力修习吧,阿婆过几天就回去了。”
洛桑点着头,听到后来又摇摇头。
曲珍抬起眼望着洛桑缓缓道:“赶生啦,什么事也要随缘,不可由着自己的意。你回吧,你在这儿别人不方便来,连我也觉得不自在。”
洛桑一惊,自己从小跟着阿婆长大,都十几岁了,每次从达旺放假回去还同阿婆挤一个床睡呢,今天怎么啦?阿婆好像是个陌生人似的。兴许是太累了吧?洛桑迷惘地慢慢退出,由丹珠尔陪着回寝宫去了。
半个时辰后,曲珍在一楼的僧舍内充满了欢声笑语。梅朵和江央来了,央金来了,依照桑结授意,佳莫请来了其其格和乌云,旺秋请来了哲木兰,还有小丽和格桑。
在会客室,桑结瞧着快一年未见的其其格,他惊讶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风姿楚楚,只是没有了十年前的天真活泼,头一次学画时,是在一个春日下午,桃红柳绿……情景历历,给一个青年男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今天,其其格一身藏装,标准的拉萨贵族少妇打扮,端庄典雅,桑结不由多看了两眼。
“给大人请安。”
其其格嫣然一笑。
桑结觉自己走神了,忙忙说道:“免礼免礼,王妃免礼。”
“上回大人吩咐的那件事,已转达汗王,是从学生角度说的。”
“汗王意下如何?”
桑结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