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基毛未损,却散着一种奄奄一息的气息。干警在他身边的地上丢了一串有尖锐锯齿的大钥匙,白轩逸的成人之美不言而喻。刘明基盯着钥匙,汗流成河汗湿一地,一边听到审讯员说,检察院很关心你的小女儿,白检专门派人去学校了解情况,帮助解决她的生活和学习问题。对了,我们给她录了像。
录像播放,刘明基上身前倾,泪眼模糊,一副乞求的姿态。他看见女儿低着头,背着书包,孤单地走在马路上,穿过马路,走进学校,看也不看迎向她的笑脸,也不回应跟她打招呼的人。同学们都在玩,只有她躲在角落里。因为父母让她蒙受奇耻大辱,让她抬不起头来。课堂上老师在讲课,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唯有她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刘明基多么焦急地盼望女儿抬起头来,快抬起头来,让爸爸看看你的脸。女儿终于抬起来时,大特写的镜头里,他看见女儿满脸泪水,满脸止不住的泪水。他的泪水和女儿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接着,干警朗读老婆吴慧芬的信。老刘,你犯了法,为你的事,我也犯了包庇罪。可是,检察院并没有把我扔进看守所,白轩逸检察官和反贪局长想到咱们的女儿要考大学,怕孩子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无人照顾影响高考,他们瞒着女儿对我办了取保候审,还尽量缩小影响面,因为美国侦查学鼻祖汉斯格罗斯说过,希望每个人都能坦白自己的罪行是残忍的,至少是不人道的。干警们来家里一块砖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查,收缴了我为你隐匿的账本和传票,扣押了赃车和十几套楼房……以前我跟着你、儿子,住了六年工棚睡了四年地板,可那时候我们一个小家多么幸福。现在,我天天以泪洗面,你何必还要同检察院抗衡呢,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总装病呢?你怎么就不顾这个家呢?也许,你还有补救的机会。你要好好地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政府会给你留一条出路的。你能让我们的家庭继续演绎这种悲剧吗?不能,决不能……
信念完,刘明基反而释怀了一些,甚至想要大笑。里面的真情实感挺好,但是他老婆半文盲,哪里写得了亲笔信。事到今天,也不能怪检察院用些非君子的手段了。这信就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呢。可明明知道是捏造的,为什么看着那些字,眼圈还会一阵一阵地热?
干警买了十个刘明基老家芜湖的大肉包子、两斤香蕉,放在审讯室的桌上。刘明基一边淌眼泪一边吃,居然吃掉六个大肉包。从前三顿饭也吃不下六个。他把剩下的四个包子,小心翼翼用纸包好。指甲长了,干警还给递他一副指甲剪。
白轩逸一笔一笔地展示着确凿的证据,促使一种无法名状的苦涩在向刘明基心中涌动。极度惊慌极度悲恸的时候,刘明基还苦笑着想:出师有名才征战必胜。此时再想招供,也知道要先确认好一个大前提:“那您意思何律他……”
白轩逸截断了他:“别问我,自己说。”
更高的权力战胜了权力,刘明基的价值底线库擦一声切换:“不枉法哪来的贪赃?我从不认识姓何的律师。”
第88章机关算尽太聪明
刘明基望着他,一副等夸的表情。
这时反贪局的徐代局长驾到,惊悉,何意羡突然出淤泥而不染了。徐代局长没有因为局长突然出缺,爬上来之前,与之结有宿怨。当年他侄子涉事九二三特大爆炸案,本是主责人,但和王瑛璐对半分吧。然而王瑛璐请了个大仙儿,就把责任全推过来自己金蝉脱壳了。道上都知道那位何律师口袋里有着硬币一样多的政治资源,并且他的名言:现在买个人头很简单,一百万都要不了。你坐多少年牢,每一年我赔一千万给你。
官司输了。我侄子只是无期加上丧失了一条腿,你何意羡可是上下打点花钱如流水啊?气得徐母也脑淤血偏瘫在家至今。
可有些敌人你不能指望从外部击溃,你只能等一个他们从内部开始瓦解的巧合奇迹。姓何的那一对幽灵,他们终于显露出身影了,徐局长怎么会手下留情,只想从快从重地把这个案子依法办掉,早杀快杀公开杀!
气死人了,当场翻供,真够神的。徐局长坐下来,脱下了行政夹克,郑重地诱供:“刘明基同志,我记得人大选你当院长的时候,只掉了五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高票当选,可见人们多么拥护你!我听说你这个人口碑很好,你不吸烟,不嗜酒,不赌博,不玩女人,像你这样高品质高素养的干部,不可能到处乱伸手去跟什么人要钱,只能是那些别有打算的人,千方百计要把钱硬送给你。主要责任不在于你,主要责任是歪风邪气袭击了你,包围了你,把你拉下了水。”
刘明基向后挪挪屁股,整个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挺起胸脯。刚才还人面香蕉相映黄的脸,现在看上去很健康血色很足。
局长继续说:“我们要不是对整个案件有详细的了解,是不会来找你的。现在命运就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说实话肯定比说假话对自己有利。你家里查抄了那么多钱,你当然有不可推却的责任。但事出有因,不能全怪你一个人。你能够主动说出来行贿人的名字,就说明你人格正派,敢作敢当。还有些事情,你没有说清楚,你最好不要等到别人都说了,你再说,那就被动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于你的主动配合,我们会考虑法律规定范围内的从宽处理。千万不要搞什么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关系,是同一艘舟船的共济关系,那样只会罪上加罪。”
白轩逸:“你对于你现在的处境有什么想法?我认真地告诉你,以后的展靠你自己把握,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对你负责。如果你有悔过自新的诚意,检察机关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畴之内谅解你。所以,说不说都是你的权利,你只要知道说或不说的结果就行。”
徐局长:“是的,我们会尽全力保障司法程序的公平公正。”
白轩逸:“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最公平的,那就是大家都只有一条命。”
审讯官一个凶巴巴一个紧相随,刘明基顺着他们的意思半真半假地附和着,但说破了天,也不认识何意羡,表示我要是说一句谎话,我就去把法院门口的石狮子吃了。徐局长出了无不震异的声音,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责任迷雾?他站起来打开了一扇窗户的插栓,以这个动作自然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审讯值宿轮流表,而后快步离开了。
“关于您继父的事情,我想起来一点小事,但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线索。”
刘明基适时地探问,主动求和道,“我愿意说实话,我能够给你们说清楚。”
白轩逸:“根据《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第一百四十四条规定:讯问犯罪嫌疑人,可以同时采用录音、录像的记录方式,现在我们给你录音、录像,固定证据,将来要作为法庭证据使用,你同意吗?”
“同意,我必须同意!”
审讯人员、书记员对着摄像头,先后报出自己的姓名、身份。白轩逸说出录像录制的时间、地点。
“我叫刘明基,现年五十七岁,申城市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党组书记、审判委员会委员长、审判员,中华人民共和国二级大法官。曾任北京最高人民法院立案庭庭长。1998年1o月22日,一个女人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大白天来到我的办公室,要我为她销毁桥溪村纵火案的卷宗、立刻撤销其立案。她告诉我,这个决定是院长点过头的,而且她就是院长二婚新娶的妻子,娘家有开国的血统。那时,院长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嫂夫人,我从哪个方面都必须给她办理……谁知道第二天院长卷入车底,当场撞成了植物人……”
刘明基案持续酵中,光案卷就有6oo多套,法院一把手腐败,司法全链条失守,现在已涉及十八个省市自治区的一百七十多名行贿受贿者。揭露的十五个典型案例中,竟然包括九只老虎。这份骇目惊心的贪官名录,与“1218”
反腐系列案涉事名单存在高度重合。时政法队伍刀刃向内的自我革命,正式在全国启动。国务院直属国家通讯社一篇题为《展示建党百年华彩,中纪委年度反腐大片来了!》的文章横空出世,表明了中央清除害群之马、整治顽瘴痼疾的决心。展不仅要搞好经济建设,而且要推进社会的公平正义,促进制度的先进性和全面性,这三者不可偏废。权力载的中国,比其他一切载都可怕。都说伟大的中国梦是为亿万人民而圆,老百姓难道不该最有言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党终于醒过来了,现在收拾世道人心还来得及。
上面这一席总理的话,人人都在担心,要出得了中南海啊,千万不可像城市雨洪一样,流不下去。也不能像洪水冲破堤坝很有力量,但是被各种力量化解最终归入大海。
于是刘明基被双规第二天,罗仰哲亦双双被立案侦查并采取强制措施。看看威风凛凛的纪检监察领域,同样斯文扫地,罗仰哲纪委书记、监委主任,就是这么一个大搞党风廉政建设的人,居然已经前门当官,后门开店,把公权当作私器二十有五载了。平常监督他的途径,统统失效了;甚至有的小纪委写给上级的举报信,经过层层批转原封不动地就回到罗仰哲自己手中。执法人员从申城一家银行的分行调去二十五台点钞机清点,竟然当场烧坏了八台。
早闻白轩逸的铁腕,罗仰哲一坐进检察院的车眼前就看不见亮了,他一点没有刘明基的懒散滑头,秘书出身自诩观色能力一绝。黑白相间的头梳得特别整齐,羊毛衫和外套的搭配很得体,罗仰哲见了玉皇先跪奏,白检,按着您的要求,我准时报道了!甚至路过囚室,还能清谈玄理:老刘,别犟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罗仰哲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为了宽大减刑,还主动提到这位往日的好兄弟,爹死娘嫁人哪,都他妈的个人顾个人啦!罗仰哲说道,老刘可不像您,白组长您是公生明,廉生威,一心把专案办成精品案、一流案、标杆案,那老刘呢?专办关系案、人情案、金钱案。滥用执法权,对刑事律师违规出具的证明材料睁一只眼闭一只,为黑恶集团要分子重罪轻判铺路架桥,特别是某单人旁可。白轩逸说纪检委是党内纪律监督机构。意思是普通公民有问题也不属于范围之内的话题。
罗仰哲却说个没完,腔调手势满是家国情怀,说您有所不知,现在官场上流行圈子决定位子的说法。进了班子不进圈子,等于没进班子。进了圈子没进班子,也等于进了班子。所以党外人士何意羡不仅是班子的名誉堂成员,太极宫凌烟阁上的人物,牙齿当金使,他还有点卖官鬻爵的嫌疑,严重辐射破坏地区政治生态!白轩逸问卖了多大的官?把天安门卖了吗?
后来白轩逸就把罗刘两个放一间房里。让两个贪官坐在一起?书记员急坏了,这么干实属侦查审讯的大忌,白检莫不是一时忙晕了头,着急上火忘记了?就算是京官下来牛逼,也没有牛逼到这个地步吧?可是自己天天都在第一线,当然知道这些办案的难度,白检也许又突出奇招呢?万一人家是在做什么社会学人性实验呢,比如如果把很多人关在一个房间里(没有食物)会像动物那样互食吗?中央不是批示过了吗,上不封顶,你白轩逸大胆干。书记员又不能当着面说什么,只急得一脑门子汗。
刘明基比他更急,老罗啊,我不能看你玩火啊,你被活活烧死。眼睛小到像窗户纸上的窟窿,挤了等于没挤,就在桌底下一直踹罗仰哲。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野呀!你怎么这么出口不逊啊!什么时候轮到你乱吠!恨不得给他抹一道白鼻梁,老罗啊老罗,你这张小蜜嘴,你这种境界到底什么时候能提高啊?就这么把一个一个何字一脚一脚地给踩灭了,成功播撒了政治哲学的酵母。
遂别的审讯员再深入何律师为何那样有钱,罗仰哲说是太有钱了吧,两个阶级,我在地表,他在平流层,我们不存在遇见的可能。再听到这类诱导性的连珠炮似的问时,罗仰哲都说不认识,没听过,甚至都避而不谈律师二字,只说这是一个年轻的美男子,幸福感极强,大抵属于美貌生财之类。冰清玉洁何意羡,这种口供在贪腐集团内部因此形成了人传人现象,面对这一道经典的没有选择的选择题大家做出了出奇一致的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