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薛文曜曾官至宰相,不过为人既贪婪又胆小,在贵妃辞世后害怕落得杨国忠那般下场,常年告病闲居,不问政事。她的表哥们都是些身居高位的纨绔子弟,一起宴饮玩乐、斗鸡走狗可以,要托付性命她实在不敢。
想来想去,最妥帖的就属身边两名心腹女官了。
于是对韦训说:“我在宫中有两个可靠的女官,一个叫鲜于静的司饰,一个叫夏芳春的典正。只是她们两人身处内廷,不便联系。请你带一封信到长安永和坊夏典正的家里,让她的家人转交。对了,这里有纸笔吗?只要她看见我的字迹,立刻就能明白了。”
韦训不动,也不接话,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怜悯。
公主心中不禁忐忑,难道他又改主意不想帮忙了?
韦训问:“那两个女官是在你身边服侍的吗?可有什么外貌特征?”
公主一怔,心道就算你知道外貌,也不可能直接送信去皇宫内啊。但还是照实描述:“两个人都颇有姿色,鲜于静比我大两岁,肤色极白,眼睛下面有颗红色泪痣,爱穿绿罗裙,梳坠马髻。夏典正三十多岁,身材丰腴,后颈有个铜钱模样的烫伤痕迹。”
韦训垂下眼睛沉思片刻,似乎是在回忆,然后神色阴郁地道:“这信恐怕没法送,我暂时去不了地府。”
听他如此说,公主惊得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训本不想告诉她墓中众人被处死殉葬的事,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如实告知了。
“地宫中的活人只有你一个,但是死人有四十二个。看衣裳,是你身边的婢女和宦官,眼下有泪痣的女子和颈后有伤疤的女子都在其中。”
公主张了张嘴,想要悲鸣,喉咙里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头晕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上。
死了?全都死了?
栖凤殿所属宫女、内侍的籍册上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然而有资格进入殿内近身服侍她和李元忆的只有不到五十个,其余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底层杂役。也就是说,她身边的人被赶尽杀绝了。
她读过史书,也偶有耳闻犯下重罪被朋坐族诛的祸事,但这一次,却是亲身体会到被逼入绝境的阴森绝望。而那些比血亲更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一夕之间,已是阴阳两隔。她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回到宫中,立刻恢复往日正常生活的幻想,如今看来,竟是痴人说梦了。
少女泪盈于睫,晶莹如珠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们死的时候,也和母亲一样流尽了鲜血吗?
韦训站起来,朝师弟招招手,打算留她独处哭一会儿。
少女却使劲擦了擦泪,带着哭腔叫道:“别走!我不回宫了!”
韦训回头,惊讶道:“怎么?”
公主思来想去,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的心情对两人说:“我要去幽州投奔兄长,你们俩护送我,事成之后,保你们师兄弟一生荣华富贵。”
韦训正色问:“长安到幽州一去两千里路,已经不是天宝之乱前那般四海升平的景象了,各处匪盗横行,一路上颠沛流离,你真的要去?”
少女眼中含着泪,神情决绝点了点头。
“我还有个同母弟弟在宫中,前几天才刚满七岁,我被害之事阴谋深重,绝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想起李元忆,她难过地说:“阿娘死于产难,我阿弟的生辰就是母妃的忌日,从来没快活过一回。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往年都是我陪他过生日,如今我也去了,他孤零零一个人肯定很伤心。”
韦训突然问:“那么说,前几日就是贵妃的忌日?”
公主点点头:“五月十九。”
韦训噢了一声。
“说起来这件十二股花树头钗就是我阿娘生前用过的,不知为何下葬时戴在我头上,也是怪事一件。”
公主从首饰包袱里取出那件华丽的珠宝,捧在手中轻轻抚摸。
头钗以金质莲花为底座,十二个簪形枝桠上密密匝匝用薄金片打成数不清的花朵,珍珠宝石做蕊,金丝为柄。既有羞涩内敛的花苞,又有含苞待放的花蕾,更多是舒展怒放的大花,微风一过,金丝晃动,如同一树黄金花在盛世中摇曳生辉。
这既是一件由巧手匠人精心打造的绝世宝物,又是一件彰显命妇身份和等级的告身。遥想当年贵妃带着这头花树,在宫宴中风华绝代的模样,长安诗人无不灵感迸发,下笔如神。
十三郎好奇地问:“把母亲的东西陪葬给女儿是宫中惯例吗?”
少女摇摇头:“怎么可能。依照品级,只有皇后能用十二钿,我顶多用九钿。阿娘生前享中宫礼遇,身后追封皇后,自然可以戴,我用这个就逾制了。”
虽然已经过了七年,当年母亲去世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婴儿咕咕而啼,贵妃躺在血泊中,乌云黑发和珍珠般光润的指甲里都浸透着自己的鲜血。她想要摸摸孩子的脸颊,却虚弱得抬不起手。满室抽噎哭声,皇帝哭得最惨,坐在榻上问她遗言,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李元忆,就是追忆他最爱的女人。
乐天诗云“最是无情帝王家”
,母亲死后,她竟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那样的深情也可忘却吗?
十三郎合掌念了几句专为生产妇女诵的血盆忏安慰她。
少女勉强振作,拭去眼泪说:“这件头钗不能落到他人手上。其他的,你们拿去城里卖掉换钱,当做旅费。”
少女把母亲的花树钗珍重地放到一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玉背梳日用,其他簪钗璎珞,手镯臂钏都包起来,一起递给韦训。
*多有考据称《血盆经》是伪经,是以此为业的和尚为赚妇女钱财编造出来的,咱非专业人士,不敢妄言,姑且提上一句。